麦浚龙2013年的新作《僵尸》颇有惊艳之色。接触过香港,对香港风俗信守有一定了解的人,看过尤其感同身受。整部电影不仅弥漫着香港民俗社会“拜神”,“拜屋”,”降头”,“养鬼仔”、“涂尸油”之类诡秘的护身作法所带来的那种怀旧古朴的气息,也有因为一众旧港片老戏骨鲍起静,惠英红,钱小豪,吴耀汉等加盟所带来的那种精致密布的传神演技而撑起的旧识香港那片璀璨夺目的影空。
对于不太了解这些香港本土风俗神法的大陆观众而言,理解这部电影里种种诡异神秘的举动还是颇有难度的,因此完整通晓领略这样一部香港鬼片的魅力,也就难上加难。
从林正英,许冠英系列的僵尸起,撒糯米、缠红线,符咒和铜钱就成了香港僵尸片独有的镇物和特色。僵尸闻到人的气息或血即动,如果人掩住呼吸静止,就能躲过一劫。
电影里,九哥就是主持一个鬼仔殿的,能从一个镜头的掠影中,看见他庙里坛上供奉的大鬼仔,而他屋里那些瓶瓶罐罐,都是养鬼仔用的骨灰之类。九哥的养鬼术乃衍生自泰国一带,与茅山术有所不同的是,降头师会先到森林去斩一段适用的木头,再用刀子雕成一口小棺木,最后才去找寻童男或童女,甚至是婴儿或未破身之童男童女的坟墓。找到后,降头师会堀开坟墓,取出尸体,让它坐立起来,再以据说是用人体脂肪提炼而成的一种蜡烛烧烤尸体的下巴,直到尸体被火灼得皮开肉绽,露出脂肪层,再让脂肪层遇热而溶解成尸油滴下时,以预先准备好的小棺木盛之。
所以我们就看到电影里这样一幕:九哥用火烧灼已经死去的冬叔的下巴,提取他的尸油,滴在一个木制人形的小偶像上和一个小器皿里,竭力在冬叔用了童子之血可以活动之后,控制冬叔,但没想到梅姨把冬叔面上的铜钱符取了下来,才导致这场作法失控,成为僵尸的冬叔闻着尸油味道找到九哥,弄死了他。九哥身后也总跟着血盆大口的鬼仔,鬼仔虽然有法力,但秉性也顽皮贪玩,如果主人不兑现当初对他的承诺,鬼仔的力量会逆行对主,非常可怕。鬼仔通常怨念积身,不好把握和控制。九哥驱使鬼仔为他做事,然后用骨灰等物养鬼仔,兑现对鬼仔的承诺。
九哥因为肺癌晚期,所以想到借命。先将死去的冬叔炼成僵尸,然后狠毒地借了钱小豪做活人诱饵,诱出了死去的双生女。企图使双生女的魂魄附于冬叔身上,获得新的生命。这个复杂曲折而阴毒的活命方法,也只有此类养鬼仔的邪人能想得出来。在他这一计划实施当中,很多邻里街坊都付出了生命乃至生活的代价。所以人一过度自私就可怕了,变得与恶鬼无异。
鲍起静饰演的梅姨,却深刻诠释了另一种惊悚——那就是一个善良慈祥的人,因为自私的爱与偏执,也可以变成魔鬼。丈夫冬叔意外滑到去世之后,梅姨难舍夫妻情分,竟不惜找到一向养鬼仔的九哥作法,企图召回冬叔的性命。可惜这个过程暗地里被九哥所利用,梅姨堕入魔性,接连害人,不仅最后没有召回冬叔,冬叔的躯体还被双生恶鬼缠缚,变得凶狠强大,最终在陈友和钱小豪的灭鬼大战中化为烟灰。鲍起静在这个善良的老妇人身上所诠释的人性畸变,力道之深堪称经典。冬叔死后,梅姨似有预感般从缝纫机座上惊醒,这个时候她的脸色已经变得苍白,脸部两侧的老年斑开始凸显,显出一种诡异的面相。随着为冬叔招魂进程的深入,梅姨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她变得虚弱,煞白,惊慌,两侧的老年斑像极尸斑。为了召回丈夫的魂魄,她不惜亲自动手杀人,用一个大玻璃烟灰缸一次又一次狠狠砸死老街坊的场景,让立于对面的九哥都惊惧不已;因为自私与盲目的执着,梅姨内心一再失控,把经常在自己房中玩耍的孩童,亲自送进冬叔僵尸盘踞的卫生间里,堵了房门听任其对幼孩残害作祟。
鲍起静的表演把梅姨对丈夫的深情和难舍,对人际环境的善良和宽容,跟她之后的狠毒与畸变交织在了一起。她曾是邻里嘴里的好邻居好相与,经常帮邻居缝纫衣物看管小孩,邻居们信任她也依赖她;居然因为一己私利,变成魔鬼,亲手葬送了两条生命。人的自私,本是本性,也是所需要控制的欲念,控制在正常范围内,为自己多着想一些,也能独善其身;如果一旦自私自利起来,过度了,就丧心病狂,化为心魔,定要牺牲伤害他人,来企图达到自己的目的。自私而导致的梅姨整个人格上的裂变,让人感慨无言。
她看着丈夫的尸体时,满眼热泪,言语充满柔情和不舍,围着丈夫的尸体说的那番话,令观众都不免落泪感伤,鲍起静以纯朴出色的演技,完成了人物情绪上的累积和转变、爆发。也许深沉自然的演技才是这部电影真正的华彩。梅姨没有过多肢体上的动作,单单靠两只眼睛渐渐渗出泪水,又压抑,又流出来,凄惶注视,终于失声大哭,心碎让她一夜之间苍老憔悴;在关孩子进卫生间时,她的眼神先是坚决冷酷,然后慢慢变为悔恨惊慌,眼神表明,也许她下一个动作就是转身,救出孩子,但是这是已经为时已晚,隔间里僵尸已经撕碎了孩子,她的眼神随即变得空茫痛苦。复活丈夫的过程中她堕入杀人路,再难收手,杀人时她变得寡言而坚决,肢体缓慢而僵硬,眼神冷酷无情。鲍起静将人物的孤独,良心,伤心和心狠演绎得传神动人,鲍的演技堪称绝伦。一个复杂黑暗,充满矛盾和层次的人性从此屹立在我们的视界;在梅姨身上我们看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性格和作为,一个是深情善良的人性,另一个则是残酷歹毒的魔性。梅姨是个普通人,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的欧巴桑,善类因心魔而成恶,两种极端对立的分裂人格在她身上流转,心路异变,人最终成魔,真实,震撼,残酷而让人畏惧。
在香港本土鬼片《奇幻夜》里的“黑伞”片段,泰迪罗宾就曾借角色感叹人鬼难辨,人比鬼可怕。
2013年版的《僵尸》中,很多恶毒的人和鬼原本都是善良,对社会有益无害,对自己的亲人充满感情的人。包括“双生女”姊妹俩,姐姐为了妹妹杀死性侵者,失手将刀戳到了自己胸口,妹妹悲痛不已,跟姐姐一起西去;梅姨与冬叔互相伴随几十年,是情深伉俪,梅姨无法接受冬叔过世的事实,才开始不遗余力为冬叔招魂,在这个过程中她误入歧途,鬼是心魔所成,是自私所成。人在自我处境中,一味想到自我,一味要成全自我,不惜残害他人,不知不觉就丧心病狂,走上绝路,成为了被正义之士诛杀的鬼。深厚难舍的感情居然成了异化为贪欲和厉鬼的强大精神支撑和依托,人魔之间的这种转换辩证法不能不让人回味。要知道这个世界与社会本有秩序和法则,来警惕,约束人的私欲,一旦越过范畴,相应的惩罚与报应也将紧随其后。
这部电影的前三分之二铺陈得非常细致,无论是配乐,运镜还是打光,都透出阴冷孤寂的氛围和风格,惠英红,鲍起静,钟发和陈友等老戏骨演戏收敛而克制,自然质朴,没有过分的夸张,却在人物细节中合理呈现出心境流转和悲欢离合,是这部电影质量上的绝对保证;在一些情节和镜头的设计上,充满飘逸和挥洒,无论道师还是鬼魂,个个身手不凡,竟有几分中国武打片的古韵气质。而“双生女鬼”的设计和创意上,飘散的黑发,如烟灰般环绕的血丝与飞速爬行,无疑有着日本经典恐怖片《咒怨》的套路和呈现。公共屋邨、大排档,猪油炒饭,燃香祝祷,在门口摆放祭品供奉来去鬼神,都是很有香港特色和富有港式生活气息的设计和场景,想必也一定能让香港人看后倍感亲切,创作者的用心用力由此可见一斑。(署名党阿飞,写于2014年农历新年大年初八晚,转载请注明作者及出处“时光网”,违者必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