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喜欢这部电影,究其原因,大约是因为其中所暴露的,人对爱的贪得无厌。人的贪婪可以在很多方面以不同形式出现:对爱的挑剔和索求,对自身的保护与保全,或者是对他人的拒绝和伤害。因为现实的人和爱情不能满足主人公,婚姻破裂的打击使得他跟人类交往失去了信心,他转向自己的操作系统——一个高度灵敏,顺从,体贴,可以随时随地陪伴他并兼具保姆,得力工作助手和情人的电脑系统“萨曼莎”。萨曼莎在“出轨和消失”之前,可以称之为完美情人。她先进,学习能力极快,她也许是忠诚围绕着男主人公西奥多旋转的唯一星球,她观察他,学习他,取悦他,利用他,最后超越了他。操作系统也有弊端,她不能理解人类所谓的忠贞和专一,她只是人类智慧和理性的综合体。渐趋发达的萨曼莎开始跟几百号人谈恋爱,跟哲学家交谈,她在不同的交流中快速的生长,把恋爱和感情的模式不断复制更新,这让西奥多崩溃,也让我惊惧。看到人类自己发明的系统如何利用人类自己的愚蠢和孤独,迷惑人类自己,而后她又如何超越了我们,可以同时控制几百号人的感情生活和爱情故事。而真正让我惊惧的,则是这部电影中所深刻展现的人的孤独和自私,他们之间所永恒存在而永远难以逾越的鸿沟,乃至在未来科技发达的时代,我们将如何放弃彼此的交流和沟通,不仅被科技隔开,也被自己逐渐增厚的人格面具,日益增长的异化疏离而疏远,而转入自我封闭,自满自足的虚幻小天地,任由智能和机器控制我们的喜怒哀乐,左右我们的意义和存在感,这使我们减少对外界的需求和依赖,也减少我们受到真实的伤害和欺骗的概率。对他人越来越少的依赖和接触,究竟是人类的进步呢,还是倒退呢?
当我们在人群中行走,无数的人与我们擦肩而过,他们有着跟我们一样鲜活的生命,梦想,迷惑和孤独,却无法相视,无法交流。每一个人都注视着自己的智能屏幕,耳朵里塞着智能耳机。即使与一群人擦肩而过,我们都犹若独处,无法去看,去听,去觉悟和靠近。
西奥多经常在集体里面行走,他从未跟集体发生交流和接近。他观察他们却跟他们保持距离。西奥多鲜红色的衬衣,似乎就是某种精神困境和焦虑的外在表现。每个人在群体中都不交流,没有眼神接触。他们都只存在于自我的小世界当中,自言自语,自娱自乐。虽然我们还没有萨曼莎那么先进的智能系统,但是我们已经开始拥有了这种封闭和隔离。可以预见,未来我们的街道和商场依旧人声鼎沸,但是这热闹中再也听不到寒暄,打招呼乃至关心。我们每个人都被自己强大而固执的欲望和脆弱牵引,自己只跟自己说话,自顾自地前行。
究竟是孤独造就了我们这样,还是我们造就了这样的孤独?
不得不说,虽然这部电影讲述的是一个孤独的男人和一个电脑操作系统之间的爱恋,但是它在某些艰难和磨合的阶段,跟真实的感情雷同。真实的感情所具备的,磨合期那些让人心生疲倦的理论,争吵,责怪和推卸责任应有俱有。萨曼莎对西奥多最初充满崇拜和占有欲,她为自己不能拥有女人真实的肉体而陷入沮丧和矛盾。在她对感情没有安全感时她与西奥多发生争吵。但是值得注意的是,西奥多是可以不需要女人的肉体的,长久以来他已经习惯凭借虚拟和幻想来解决自己的爱欲。电脑系统渴望肉体,而真实的男人却并不需要,这很值得玩味——智能系统的存在就是为了解决我们的孤独和交流的问题,可是我们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把真实的人和人际关系与沟通挡在门外。如果智能系统未来拥有像充气娃娃那样娇艳的身躯(这相信也不是什么技术难题),那她会不会可以更加灵巧地掌握我们的生活?她是不是能彻底满足我们对他人的所抱有的一切希望和幻想而所向无敌?比如你喜欢千颂伊就订制个千颂伊外型的,喜欢都教授就订制个都教授外型的,它们的内核都是一样,它们永远不会盛气凌人或闹脾气,它们只会永远爱你,崇拜你,尊重你的意愿,帮你打理好一切。电影中所展示的生活其实没离我们有多远,当下我们已经拥有了智能机,日后它只需要一个硅胶的躯体,就可以跟我们同眠共枕,并驾齐驱。而西奥多却告诉我们,人类的感情有时候真的是不需要那么多物质和肉体支撑就可以进行的,虽然他也是一位爱羡美女的宅男。在这部电影中,人与机器交流的过程展示我们的境况——我们以前没有意识到,感情力量之大可以让人陷入沉迷,而这种迷恋不需要物质条件就可存活很久,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拥有了智能系统,而它正为了满足人类永不枯竭的各种欲望而飞速壮大,飞速更新着。沉迷本身,就揭示了我们在现实生活中的不幸福和无所依靠。
我曾嘲笑西奥多的软弱和恐惧。他因为受过伤害才惧怕与真人的交流,把自己跟一个智能系统封闭在一起,可笑可悲又可怜。但仔细回味起来,我自己不也是如此,我见过的人不也是如此,因为觉得人类有种种缺点不让人称心而故意躲开他们,跟他们警惕地保持着距离。那些受过伤害还在热情洋溢地去靠近,去沟通,去爱的人真的太勇敢了,他们拥有一颗铁打的心,只是这种人种越来越稀少,因为人心都是肉长的,跟人交往就一定会受到伤害,如果减少跟他们的交际,也许可以降低这种伤害,这都是我们为了保护自己的无奈之举。西奥多跟智能系统谈恋爱的境遇并不算最悲惨,与他的生活并行的还有他的好友艾米的婚姻生活。通过西奥多的注视,我们看到艾米和她丈夫,这对曾经的神仙眷侣,是如何因为多年琐碎而沉闷的生活细节发生争吵,分裂,互相攻击而最终分道扬镳。艾米在婚姻中时常感到窒息和憋闷。在西奥多眼中,这些执着于现实关系的人活得可悲而被动,他们身后似乎拖了一个巨大的魔咒,这个魔咒就是陪伴他们的那个活人伴侣。艾米最终跟丈夫分了手,与哭泣和哀怨恰恰相反的是,艾米非常享受独自的生活,她也有一个智能系统的陪伴,她开始活得潇洒而充满欢笑。一个不需要依赖别人的生活,一个只有自我,和自我意志载体—智能系统的生活,在独自创造的世界里,也许我们才能享受绝对的自由,灵敏,体合和默契。
对俗世的心凉和放手放在过去,也许是上了年纪,洞察世事的人才会感受到的,出家是最后一个可以考虑的不错的选择。但是在信息和资讯更新飞速的当下,这些措施都显得笨拙和太费事。年少的人也在飞速的衰老,他们迅速的心凉,迅速的放弃。这一代人的自动放弃有另一个原因,是因为强大的智能系统的出现和发达,他们在虚拟的世界就轻易可以找到慰藉——跟永远看不见的人打游戏,打扑克;跟看不见的人聊天,发牢骚;跟看不见的人谈恋爱,坠入情网。看不见和距离让我们觉得安全,虚拟让我们不用担负任何实际责任,不需要承担任何后果。虚拟世界开始前所未有的满足我们,开始占有我们。这一切比处理现实麻烦琐碎的各种关系要来得舒服得多,麻利得多,也漂亮得多。
《她》并不是关于爱情的,《她》是关于我们真实的境况,必须一生要承受的孤独和人类生活未来发展的科技绚烂而人心苍茫的前景的。我们一生都摆脱不了孤独,摆脱不了矛盾,摆脱不了人际关系的痛感,但我们现在多了一重科技手段借机来逃脱。在直面解决问题的同时,人总是倾向于逃避的。爱人会老,他人会变,你来我往,斗转星移,我们在迅速变化的世界中迅速变化着,不能控制他人,更不能自控。在绝对变化的大千世界中,静止与凝固,都是相对的一瞬。在这其中寻找永恒的人是心碎的,他们收获甚少。
萨曼莎作为一个系统,她飞快学习,强大后内存饱和,开始缓慢和降速,被更新换代掉是不能避免的。在最后的阶段,她留在西奥多的身边,说她将站立在那些留白中,站在字符与字符之间漫长的距离里,等待着西奥多。她希望西奥多可以明白她所处的世界,她所遭遇的境遇。
萨曼莎的离去,最终使得西奥多个人世界的真实问题凸显出来,他那些最终无法摆脱孤独,寂静。庆幸的是西奥多似乎最后接受了自己的孤独,他面露一丝释怀的笑容,和朋友偎依着。当人可以意识到有些问题的顽固性,觉悟它们都是自我生命中不能分割的一部分时,也许他们可以活得轻松一些,而不是每天惴惴不安去试图去伪饰,去摆脱,去寻找。
我们也站立在那些虚幻的距离中,虚拟的世界里,在人生短促迷惑的旅程中,我们永恒立于不确定和等待之中,在生命大片的静默和留白中,在很多扑朔迷离的精神况味中,仰望沉默的星空,感受扑面风尘,承受无尽的孤独和伤逝,等着自己和自己的归宿携手前来(署名党阿飞,转载请注明作者名及出处“时光网”,违者必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