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搏击俱乐部》,是一部诡异的愤青电影。电影一直在逃离真实的生活,对社会生活充满憎恶,但是结局却是男主人公拼命想要结束叛逃,重新回到主流社会中去。他的疲惫与厌倦使我们感同身受,愤怒的过程让我们深感发泄和欢畅,最后他成为社会英雄也让我们感到莫名的欣慰和安全。毕竟,我们都不想逃离得太远,这只是臆想中的“上来透口气”,结局是我们发泄完毕,依然渴望回归主流生活,这是我们被养育的环境,我们命中注定是它的一部分。这部影片广受欢迎,它暗中契合了每个人的叛逆因子,既让你叛逃,最后又为你找到回家的路。
泰勒是杰克在自己孤独而沉闷的生活中臆想出来的另一个蓬勃自由的自己。泰勒强壮不羁,勇敢聪明,思想透彻坚定,散发出无可抵挡的先知般的魅力,这种魅力吸引了杰克,也吸引了其余众多在现实生活中失意的男人们的追随。这个人物不仅仅是杰克自己的梦想,也是所有被生活阉割的男性的偶像,幻想自己充满了力量和勇气,是不折不扣的雄性动物;幻想着直接靠体力取胜,成为搏击场上的明星和王者。就像泰勒所说的,我们被广告忽悠,被明星忽悠。我们被他们教育得非要成为流行明星或者富翁,人生才是成功的。但事实上是我们的生活很少如此。英雄看起来如此光辉,被灌输的胜者概念与实际生活落差如此之大,以致于让我们不由对权威和世俗不满和愤恨,对自己充满怀疑和厌恶。
搏击中流血和伤害实际上一种自我治愈的方法。肉体上的痛苦释放了精神上所受的折磨,让我们觉察到自身的存在。 但是痛感治疗却有着非常复杂的内涵。自我否定中也有自我肯定,带有自我的维护和重新确立。以肉体相博和摧残自身使我们得以发泄对自己无能的怒气,也得以和自己重归于好,和这个世界握手言和。现实生存规则的无情与竞争纪律的冷酷没有失败者的立足之地,由此造成了我们的愤恨。但是功利,等级,纪律和规则禁止我们争辩或反击。于是我们在搏击中重新证明自己,发出真实的声音,夺回胜利和自尊。在这个让人匪夷所思的过程中,究竟完成的是对自己的扬或弃,很难有人说得清。对抗和搏击的与其说是一个对手,不如说是我们想要挣脱的一个世界,一个自我。深陷其中的不仅是参与者,也有旁观者,痛击对方感到发泄,旁观中感受自身。这对双方来说,与其说是关乎胜负的搏斗,不如说是一种互助疗法。存在感的得失是一切心理疗法的关键,不论存在是正还是负。我们都将在与这个世界的撕扯中,渐渐彼此适应,妥协和被驯服。
这就是一种二手生活。我们获得的知识和传统是由别人制定的。无论我们学会一门知识或者遵纪守法,都是延续重复着他人的概念和信仰。无论怎样生活都将是循环着一种既定的模式。我们渴望着被模式的束缚,陷入模式。遵守秩序让我们觉得安全;坚持这些被社会和群体承认的生活方式和理念让我们觉得合群合拍,也将比较出我们的价值所在。但是同时,这种非原创和缺乏独立性的重复也让我们觉得迷茫,不解,无力和沉闷。
所以说这个故事是一种反讽。杰克泰勒们厌倦了既定的生活,背叛了既定的社会准则;但是他们依旧逃脱不了社会价值的同化。成为明星,成为英雄始终是他们实现自我的渠道和渴望。粉碎一种模式后,迅速地进入另一种模式。后者之所以让他们接受,是因为它摆脱了平凡的生活,能实现他们“成为明星和英雄”的主流式,集体所灌输、推崇的理想。
无论怎么走,终归是这个社会体制下已创的一种道路,是一种已走过的道路。但是杰克们却视自己为叛逆者,这个社会的摧毁者。其实他们所背离的只是这个社会的主流生活;重新进入的,无非是无形受到别人教化的二手理想。所以说,折腾来去是殊路同归。杰克其实渐渐地发觉了这个问题,怎么样的生活发展下去,都不是他所想要的。而他们所谓的好日子,无疑是一种惰性的变相纵容:希望日子是轻易的,直接的,原始的。这是对现代文明的一种讽刺,人是越活越羁绊于自己设定的牢笼之内,越发没有自由和丧失真实。社会高度发展使两性差异逐渐缩小,双方在博弈中以智力取胜。本来是世界主宰的男性在文明进程中逐渐丧失掉自己的权利和优势(体力上的强势),这让他们对自己的身份感到无力而焦灼。
杰克对于症结和后果渐渐觉醒。在抛弃了自己想要抛弃的生活,和进入自己想要进入的生活之后,他觉察到了另一种秩序,另一种机械与不近人情的重新洗牌和重复的诞生存在,另一种巨大的冷漠和程序化。他定义了另一个社会,另一个世界,人们接受了他的理论,但是这种接受和理解是如此盲目和顺从,理解得如此肤浅、缺乏深思和缺乏独立性,以致于让他重新感受到了孤独。他的随众们形成了他的孤独,更强硬的隔膜,更巨大的桎梏重新定义了他的身心,扼杀了激情与自由。而这种新生活对自由和欲望的不加界定与限制,直接导致了群体疯狂的举止。他们像群盲目而偏执的工蚁般,到处实施破坏,轰炸,谋杀,摧毁着社会安全和人类文明。这让杰克感到恐惧,恐惧来源于他对旧秩序和社会规则的潜意识遵从,也来源于对新生活的失望。杰克认为这种疯狂和破坏违背了他所接纳的原有秩序中对人们遵纪守法的要求,他被新旧秩序撕裂,现实让他逐渐惴惴不安。他离旧秩序和主流秩序越来越远,惟一挽救的方法就是回归到旧秩序里去,这需要他杀死这个疯狂世界的领袖——泰勒——另一个自己。说白了,整个折腾的过程就像是孙悟空死命要跳出如来佛祖的手掌心,你拼尽全力,自认为可以逃脱,但实际上你原地未动;芸芸众生都在老实地活着,就你不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就你爱扑腾,下场就是被五行山压在脚下五百年以儆效尤,最后还得被上天招安低眉顺眼做个良家保镖——我现在觉得《西游记》也开始变得非常有深意了起来。
这部电影里,始终是一个人的自我审视、自我寻求解放和自我束缚。极端的自由,极端的满足能否带来心灵上的和谐平静?事实证明,人们往往不能违背根本的价值观,他们被从小的教育掌控,区别只在于这种道德感、负罪感大小;他们往往被社会价值观牵扯,不同之处仅仅在于他们离价值主柱的远近。人们往往被极端和放肆吓到屁滚尿流,潜意识中进行自我谴责和恐吓,哪怕手刃自我,也要摆脱无组织无记录的妄我浪荡。
这注定他们逃脱不了多远,每次逃离都是逃离中的落网,挣脱陷阱与重新跳入另一个陷阱的过程。每个人都是社会与自我的结合产物,背叛社会法则意味着他们背叛了自己。
另一个值得注意的是杰克与女友Marla的关系。他的“本我”是不承认这个女人与自己的关系的,他厌烦她,是她破坏了他原有的生活寄托,而让他不得不诉求于一种更为极端的方式来获得解放和平衡,这也就是刚开始杰克所说的,“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女孩,Marla”。他不想承认他对Marla的感情,就像他不愿意自己的男性身份需要女性来得到认证。杰克是个“老男孩”,始终无法直面自己已经是成年男子的事实。这一点从一个细节中就可以印证:当他无家可归时,他首先是给Marla打电话,但是Marla意味着归顺,接下来等着他的可能就是婚姻和家庭;于是他飞快地挂掉了电话,打给了泰勒。他只渴望着单纯的打架斗殴,无拘束的自由,雄性荷尔蒙的发泄,却压抑自己对异性的渴望,不承认感情对自己的控制,或者未来有家庭所带来的责任。对这个世界的憎恶导致了他对感情的背离。当他终于清醒过来,发现每日热衷于和Marla做爱的原来不是臆想中的泰勒而是自己时,他终于明白了自身的情感诉求,他已经无法压抑自身的成长和要求了。而从另外一个角度上来说,Marla除却她自身的性别设定,她跟杰克有很多的相似之处:厌世,病态,孤立,每日要去癌症病人宽慰团什么的地方,从即将死去的人身上来汲取自己继续生活下去的热情。所以说杰克最初对她的抗拒和厌恶,很难说是性别上的对抗,更多的是因为她是杰克的一种状态的再现,而这种可悲的再现,杰克不愿意正视。
电影具备了人类深层次的心理活动。起初的横冲直闯带来恶果。人们在冲动和发泄之后,迫不及待地要回到秩序中去。秩序中的安全感和良好的因果运行让他们感到踏实,这是无法避免的。所以独立的人格是很稀有,我们始终无法做到清醒自在地审视一切。我们生在这个秩序中,具备这个秩序的善恶观,价值观,具备这个秩序所赋予的良心与血肉。这注定了我们一生与之搏斗,但终将无法解脱(署名党阿飞,转载请注明作者名及出处“时光网”,违者必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