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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的人生——评《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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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人》在电影网站的评分只有7点多分,得这个分数的电影,普通影迷可能会误以为姿色平庸;其实不然。老辣的影评人最懂得,7分多的电影中,总是隐藏着惊世骇俗,惊艳绝伦的作品,它们之所以得不了高分,是因为无法适应普通的价值观或者扁平化一致化的审美趋向,它们不和谐,不善良,故事不周全,不懂得照顾最大多数观众的爱好和情趣,经常走向某种极端,剑走偏锋拿不到高分,常常需要屈居7分的群体中。9分的电影一定不会让你失望,因为它接近完美。完美的东西,总是让我心有不甘,觉得不过瘾;看到不完美的,我才心甘,觉得踏实,认为才是接地气的。一部被口口相传的电影得7分多,就一定要看,它带着它倔强的魅力,等着你。

 

《恶人》在我心目中就是这样一部电影。很早就听闻它的名字。而《恶人》里的佑一,也是这样一个人。他虽然带着杀人犯的身份,却有着穿透我们内心的清澈光芒。借助佑一,我们又看到了多年之前的那个自己,一个纯洁,痴爱的人。不过痴情的人总被这个邪恶的世界牵引,被社会欺负,被恶人陷害,他们不懂得自我保护,过早的夭折,死时连谁是凶手都不知道。

 

我们这些活下来的人之所以没被过早杀害,是因为我们懂得了圆滑,妥协,忍耐和所谓的“处世智慧”。我们变成了势利现实,身段老练滑腻的成年人,以为这样就不会辜负自己的人生,却已把一部分的自我失去。人生就是这么一件微妙古怪的事,得失并行。每个人都争取活到最长;可就是有些人,他们活得那么短,那么投入,那么不在乎,即使很早消失了,死去了,却永远让人心有余悸,难以忘怀。他们是我们失去的那一部分光年和心志。我有一个朋友,非常优秀,钟爱赛车,后来在车祸上去世了;我也喜欢赛车,但我开车常被人教训,走走停停,乏味得很。不知为什么,我总想起他。

 

佑一就像一道明亮的流星,划过了惨淡平庸的剩女光代的世界,也划过我们庸俗无奈的成人光阴。


 

日本的电影总是对各种生活真相揭示得淋漓干脆,不留半分情面,因为太干脆直接了,揭下来带着血泪,令人不忍侧目。《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是这样,《告白》也是,《恶人》也是如此。佑一本身是一个英俊而沉默的少年,喜欢开赛车,住在海边的渔村。就他个人风平浪静的生活而言,他几乎可以以这种模式终此一生。不过谁甘心在一种模式下活一辈子呢?佑一对光代说:有一天他站在镜子边,想改变生活——可是惟一能改变的,只有头发的颜色。

 

我一向喜欢赛车电影。飙车是一件无比过瘾的事,超越世界繁琐的纪律和秩序,狂飙向前。喜爱赛车和速度的人,通常跟地面的世界不会打交道,所以他们要躲进车里,一个完全封闭的,自我的世界。这个世界由你掌控,随心所欲,极高的速度,带领你像风呼啸般来去。飞驰的瞬间,你恍然误以为自己逃离了世界,抛弃了人间,躲开了地心引力,成为自我命运的全权主宰。这种快感转瞬即逝且代价高昂,众所周知,好的赛车周身设备极端贵价,而且如今汽油是一天比一天涨钱了,车一上路,各种限速,各种禁停,塞车路障,慢吞吞要你的命。不肯限速,回头就是一堆罚单。飙车是个圆梦行动,但是罚单却是实实实在在的银两。这是个小心翼翼,处处谨慎,时时都要你限速做人的现实世界。由飙车谈到这些柴米油盐琐碎事,突然觉得很难过。

 

坐在赛车里的佑一一出现,就吸引了我的目光,我知道他会令人瞩目,也知道他将无法跟现实世界打交道。这个剧烈而强硬的命运,从他一开始坐在赛车里就已决定。



 

佑一有着出生背景所带来的自卑。这种自卑不仅因为他是家境贫寒的建筑小工,更因为他从小都被母亲抛弃,随着外婆长大。这给他的整个人生都带来了难以磨灭的伤痕。他告诉光代,他常常以为是母亲不要自己了,自己一定不好。

 

这种自责兼自卑的心理,导致佑一在谈恋爱这件事上,没有基本的自我和平衡。一方面他羞答答的,不懂得反抗恋爱过程中所遭遇的不公,他在交友网站先认识了虚荣势利的佳乃,佳乃瞧不起他又对他异常刻薄,每次完事都要他付钱;而另一方面他又占有欲特别强,不甘心承认失败。他很容易受到伤害,也容易伤害别人。

 

电影通篇讲恶人,但恶人不是佑一,他只是一个敏感,反应过激,不懂处理伤害的年轻人。

 

佳乃跟佑一又一次约好了见面的时间,却意外撞见了富二代的增尾。她欣喜如狂地缠上了增尾。电影里蕴含的潜在的信息量非常大。佳乃的父母是在小城市经营小理发店的小市民阶级,这个阶级的财富单薄,地位飘摇,佳乃练就了一双势利眼,要想在大城市里获得地位和闺密们的艳羡,就要盯紧机会往上爬。佳乃的工作也不尽人意,惟一等来的客户还是爸爸介绍的,住的也是公司宿舍。自己挣钱吃饭这样难,家庭也提供不了更多的帮助,钓到金龟婿,走人生捷径,实现阶级的上升,自然是小家庭出身的佳乃最大的梦想。所以佳乃对增尾殷勤备至,妄想令她一时忘乎所以,她几乎是逼着增尾载自己,又在增尾的车里胡言乱语:你家是不是有高档的餐厅,你妈妈是不是老板娘?那我以后不是也要帮着经营?

 

 

涉世未深的女孩子,总是有这样一个白日梦,梦着多钱多金的白马王子翩然而至,救自己于水火,赋予自己财富及地位。像佳乃这样心胸浅薄,一抓一大把的女孩子,真是想都别想了。话说回来,白马王子既然那么有吸引力,不论他怎样花心,到底还有大把的拜金女死命去追呢,他不担心薄情寡义,因为他有的是资源。感情有时跟做买卖是相似的,无资源的人太被动,有资源的人总是雄赳赳气昂昂,驰骋情场,潇潇洒洒,随便可以飞掉别人。增尾也的确这样干了,他受不了佳乃满嘴的大蒜味和她的庸俗谄媚,一脚把她踹了出去。


 

佑一小心翼翼去赴约,就这样目睹了佳乃瞬间甩掉自己,极力钻进富二代车内,又被富二代伶俐一脚踹出奥迪车的故事。三人之间的追逐,形象地表演了一次残酷凛冽的施害过程,不过在这个过程中,恶人并不是杀人的佑一,也不是增尾,而是一位隐形的凶手;死者也并非佳乃,而是佑一。富二代可以蔑视佳乃,佳乃转而蔑视随后赶到的佑一。这是一个阶级中传递的仇恨和自上而下实施的迁怒和迫害。增尾嘲笑佳乃,说她笨蛋,虚荣,俗不可耐,这种女人他一辈子都不会要;被踹出去的佳乃转而把自己所受到的屈辱和伤害施加到比她更弱势的佑一身上——佑一的弱势在于他是底层居民,佳乃是中小资产阶级;在感情关系上,佑一追求着她,显然比她更弱势。佳乃用同样讥讽,侮辱的话去伤害佑一,骂他是个笨蛋,一无所有,还要诬告他强奸,殴打她。佑一出离愤怒,杀死了佳乃。

 

这是一个非常精彩的段落。一个由阶级,财富地位所造就的食物链,增尾位于最顶端,他有“权力”肆意去呵斥,侮辱佳乃,佳乃不敢去顶撞他,任由其践踏,转而去呵斥,撕咬佑一。佑一成为最无辜的受害者。他在完全不知情的状态下,承受了两个阶层所带来的压力和剥削。他失手杀死了佳乃,也完结了自己的人生路。看不见的凶手,就是阶级。

 

杀人之后,佑一成为了凶手,穷尽心力躲避追捕,日夜不宁,他跟女友光代幸福生活就此葬送;佳乃的惨死在增尾那里,只是成为他富豪朋友圈里甚有嚼头的谈资,他可以反复跟朋友们品着红酒,嬉笑着说这个女人真傻逼。良知和深沉的爱,在富人阶级是很难寻觅的。因为他们早早就拥有一种轻易的生活方式,只要他们有钱,有地位,就一直有人爱他们,追求他们。这使得他们不懂得尊重感情,认为感情总巴结自己,不需要付出努力和劳动;另一方面,增尾们心理上又有轻微分裂,认定就是因为他们有钱有地位,才引来别人的爱与追逐的,很早就对感情持有深重的怀疑。

 

在增尾的身上,上流社会的骄傲自满,信心十足和怀疑,轻蔑的嘴脸表现得淋漓尽致。

 

增尾是不幸的。他无法感受真正的爱与感情。佳乃的父亲说过的那段话多好啊:“太多人连一个自己疼爱的人都没有,还以为这样就可以万无一失,天不怕地不怕,看到周围的人失去至爱,就瞧不起他们。人生不是这样的。”佳乃的父亲说这段话时,站在餐厅的外面,隔着玻璃望着里面喜笑颜开的增尾。他们身处不同的环境,心在不同的境界。父亲失去孩子,他的世界天崩地裂。爱人的人是幸运的,因为他们能从中体会那极致的信任,默契和幸福。爱人的人也是不幸的,因为失去了爱,他们必要经历炼狱般的苦痛。但这极度的爱与苦,不正是真正的人生吗?能有幸经历真正的人生,对于转瞬即逝的生命而言,算是一种难得的机缘和大幸福。

 

把阶级的谋杀说透彻的,就是这段追车;把爱与不爱说透彻的,就是这段文字。一部电影的功力就在于此。



 

佑一和光代是幸运的人,虽然他们一开始恋爱,就踏上了逃亡的路。日本人被处境逼到无路可走,总是喜欢去灯塔。灯塔居于海边,海上没有路,他们却总爱爬上去看一看,奢望着再看看这个眼下一望无际的世界里,是否还有自己的落脚点。


 

初见时光代很坦率,她说自己是真心的。佑一是一个成天坐在赛车里,自卑到土里的男孩子。女孩子对他说是真心的,即便她姿色再平淡,他跟她也就此栓到了一起。

 

逃亡路上,两个人的爱情撕心裂肺,狂喜狂悲。神仙眷侣总被现实粉碎,这是电影中不变的若干定律之一。不过光代需要感谢这境遇,如果佑一没成为杀人犯,他们如何在短暂的相守中享尽那份极度的珍惜与爱恨情仇?环境的压迫和催逼使得他们的感情更加浓厚炽烈,犹如电光火石,教会他们倍加珍惜和努力享受每一秒。

 

光代的生活极度狭窄,犹如死水,佑一带她走出来一次。她勇敢过,煎熬过,疯狂过,厉害过,拼命执着过。佑一让她看见了极致的爱和由爱而产生的剧烈的痛苦和恨,这足够她一生去消化,去回味。在佑一相伴的灯塔上,她曾目睹那璀璨无比的日出,沐浴最纯真的爱的光辉。她和佑一都满含热泪,静静经历过那光芒万丈的,属于他们的,最好的人生。


 

当光代内疚于自己拖延了佑一的自首时,佑一失控要掐死她。当他觉察他们的分离即将来临时,他的痛苦不亚于当他焦急等待后,看到越狱的光代顶着海边的狂风巨浪奔向自己的那份激动和意外。努力团聚后终须告别,这是佑一无法承受的真相和结局。

 

克里希那穆提说过一句话:“我们都生活在冲突与痛苦中,我们哀伤、孤独、绝望、焦虑、野心、挫折、彻底乏味……偶尔我们的心中会闪现一些喜悦,然后心就会执着于这个非凡的东西,并想再度拥有它,直到这份喜悦变成一份记忆或者灰烬,这就是我们所谓的人生”。这是佑一的人生,也是光代的人生,也是我们所有人,所谓的人生(署名党阿飞,转载请注明作者名及出处“时光网”,违者必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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