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说[蓝]之前,先来谈谈电影化。
从常规意义上来说,基耶斯洛夫斯基的电影不属于“容易看懂”的电影。这不仅仅是剧作上的问题。[蓝]的摄影、剪辑、音乐等电影语言是具有强烈的内在联系的。基氏的电影用这种联系说话,而非仅用剧情说话。这就牵涉到了电影化这个微妙的话题。
那么何为电影化?我认为,讨论电影化,就是讨论摄影、音乐、蒙太奇、表演、文本等元素在一部电影中是如何组合的。电影与文学一样是要经过“自觉”阶段的。自觉象征着电影人对电影语言的熟练运用。摄影作为电影语言之一,你不能说拍的好看,就是熟练运用了;同样,摄影也不能完全“屈尊”于叙事。我们常说“文学的幽灵在电影上空徘徊”,描述的就是这样的窘境。
然而说它微妙,是指我们到现在都不明白自己是否需要它。电影艺术是可以用商业价值来衡量的,所以何必那么麻烦?可以说是时代在选择电影人。基氏对这种状况了然于心,所以他能清楚地做出选择,这与他的作品成就是不无关系的。
那么[蓝]作为一部高度电影化的作品,它展现的仍然是最基耶斯洛夫斯基式的人心困境。基氏将人物放置于一个难以逃脱的境地,电影语言由角色的情愫牵发而出,流转,律动,超出限制,又归于定律。
如何解释定律一词?用苏七七的话来说,“[十诫]用了九个不同的摄影师,但是这十部电影的风格是如出一辙的”。这就是电影语言内部强烈的联系。
而基氏自己说,这是由“剧本精神”决定的。剧本精神要求导演对电影语言有绝对的掌控力,譬如说,在角色悲伤、绝望时,剪辑、摄影、音乐、文本都得调遣起来为绝望服务;同时,各种电影语言又得相互流转,超越彼此的界限,这样,摄影所展现的就能超出画面描述,音乐也不只是为了听觉上的满足而存在。
讲了那么多有关电影化的东西,那么它们之于[蓝]又有什么意义?或者说,为什么[蓝]能让我如此深切地感受到电影化的强大?我觉得,还是控制。反复观摩之后,会发现其实基氏的电影是相当封闭的。他不会去拍自己不熟悉的东西,不会用不熟悉的人。片中多数镜头都是近景和特写,连空间变换都显得十分奢侈。[蓝]就像是一个小房子,基耶斯洛夫斯基把一系列元素关在里面,控制并实验,然后在小本子上记录下结果,总结出公式。
细想之后会觉得可怕,因为他把人心当作演算的过程。
不过对于基氏来说,他能充分地理解人心,也能理解这种封闭的深意,因为他本身就生活在一个封闭的社会中。[蓝]的故事,也是在讲封闭,讲牢笼。人们拒绝回忆,大多数是因为回忆太过于悲惨;但是对于朱莉,她拒绝回忆的原因,是在丈夫女儿去世引起的过度伤痛中感到了不自由。她的回忆是美好的,由美好而生嫉妒,嫉妒生逃避,逃避不得,才发现自己深陷回忆的牢笼中。
前面我为电影语言这个概念花了较大的篇幅,是有原因的。从摄影来说,如果你无法理解影像语言所要传达的讯息,那么你可能永远无法理解[蓝白红]。以[蓝]为例,在表现回忆时,蓝色作为一种色彩,参与到了叙事当中,甚至可以说蓝就是一位主演。
一开始的车祸片段中充满了阴郁而末世的蓝色;而在随后的医院片段中,蓝色消失了,人物脸上只剩下绿和红,显得肮脏、扭曲。很显然,基氏是在后期制作中故意将蓝色过滤掉的,这是为了让蓝色的消失本身具备意义。比如这个片段,朱莉独自坐在躺椅上,突然画面绽放出大片蓝色,同时,朱莉惊醒。震撼的乐声落下后,她的眼神变得坚忍而痛苦。
蓝色充当了很多角色。它在朱莉的肉体伤痛消褪后,作为心理创伤,再度闯入了朱莉的世界。它是回忆的象征,同时也是抗拒回忆的象征。朱莉搬出旧居,改变了穿衣风格(她再也不穿黑丝了),将包里的旧物倒空,与其他男人上床,却还是舍不得那座蓝水晶吊饰。她去拜访母亲的那个桥段是别有深意的。朱莉在他人面前强颜欢笑,却在失忆母亲的家中冷言自语(那所房子的布置全为暖色)。色彩甚至先于文本,表达了朱莉对回忆的抗拒。
用颜色来代替文本是一种非常危险的手法,稍不注意就会有导演的个性成分羼杂其中,这是会令人质疑的:你到底是要表现主题还是要表达个性?基氏作为拍出[蓝]的导演,他内心对于个性的压抑可能比任何人都强。这种压抑还表现为他强烈的控制欲,对每一帧画面,蓝色出现与否,出现在哪个位置,他都有精确的控制。比如说朱莉把奥利佛邀来老房子那段,人物立于墙前,墙上亮得不自然的绿光把人物的半边都染上了绿色,而窗外下的却是蓝色的雨。窗旁两块小面积的墙体,一边是蓝色,一边是绿色,控制精确得当。因为控制才产生了语言所要表达的讯息。
[蓝]中也有许多对音乐的尝试。作曲家普莱斯纳绝对算是基氏的知己了,他俩对电影音乐的讨论结果往往就是“不用音乐”。不用音乐就是没什么好说的,没什么要说的。音乐也是电影语言,既为语言必须言之有意、言之有理。这是普莱斯纳作曲的特点,他的曲子是独立的,其中自有一套情节,不须为电影而作或者是依附于电影情节。
片中有几个明显的节点:画面渐黑,音乐突然插入,而且只有一个或半个八拍。如果[蓝]的人物不是一群音乐家的话,这种手法肯定是行不通的;而如果从音乐家的角度来理解的话,音乐可说是回忆的具象化,它的进入方式、曲风、持续时间,都可以解读为在那一瞬间,回忆是如何闯入朱莉的世界的。所以[蓝]就具备了多重的解读方式,在视觉上也好,听觉上也好。
朱莉的丈夫去世前未完成的那首《欧洲联合曲》,气势恢宏,而对朱莉来说却是一种压力。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首曲子也扮演了朱莉死去的丈夫,因未完成而显得捉摸不透,就算是曾经出轨,朱莉对他的怨恨还是抵不上回忆的重压。其“未完成”显示出了神秘感,因神秘感而令人无法逃脱。最终朱莉反抗的矛头也是指向了这首曲子。她把交响乐那种一泻千里的气势,改成了长笛的温婉绵长。
当然基氏也是会玩小手段的。朱莉把丈夫的曲子改的面目全非,结果在《Kieslowski》这张专辑里,那首曲子的名字还是《欧洲联合曲》。
基耶斯洛夫斯基一辈子都只能拍一种电影:小环境中人物的矛盾。而他的厉害之处就在于,他会让观众不自觉地放弃对结局的关注。因为观众已经将自己代入局中,电影成了自己的事而不是导演的事。我认为这是电影化的效果。说白了看电影就是为了个代入感,电影化就是完成了一种全感官的代入。当然这是粗鄙的说法,因为电影毕竟是艺术。
蓝白红三部曲之蓝
Trois couleurs: Bleu
(1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