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骂人也是分段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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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年幼时不知好歹,将村里一悍妇地头的树苗折断抡作金箍棒,不想东窗事发,悍妇探得究竟,跑到我家门外做狮子吼,将十八辈祖宗问候了个遍。其时我奶奶正值人生阅历的巅峰,自然不肯相让,遂与之对骂。我自知闯祸,躲进壁橱中瑟瑟发抖,然门外两个女人的金戈铁马杀伐之声却不绝于耳。她们的词汇量丰富得令人吃惊,如果具象化,围观的人们会看到大量血肉横飞的人体器官及各种突破伦理的交媾场面。这些远远超越我理解能力的语言一直存在我深深的脑海里,却苦于只有音频,没有画面,多年以后在看到《九品芝麻官》中包龙星荣膺吵架王的巅峰一战时,我才释然地为奶奶和悍妇的那场骂仗找到最合适的搭配画面。随着婶子大娘们的加入,悍妇渐觉难以招架,遂含恨败北,临走前抛下一句令我终身难忘的话:

“让我看见你孙子就把树枝插他腚眼里!”

这句话让我恐惧了很多年,当然她的愿望最终没有实现,但一想到这我依然会不由自主地菊花一紧,老子竟在多年前险些被人爆菊!

根据吴望尧的《“骂人文章”十段论》,上述骂仗实在段位太低,属于“等而下之乱搞两性关系的泼妇式骂街”,不值一论。如果硬往“十段论”中塞,那顶多也就算最低的一段段位——“血肉横飞”式。吴先生这样解释道:“这是骂人的外家功夫。以金戈铁马,横冲直撞;以大刀阔斧,正面交锋。杀得性起,便以快刀斩乱麻,青菜萝卜,一概抄斩。虽是痛快淋漓,但自己亦会头破血流,故云血肉横飞。”诚然如此,这一仗杀了悍妇的威风,却也让我幼小的心灵埋下了被爆菊的阴影,可谓杀敌一千,自损一千二。

明清小说多用市井语言讲述市井生活,其中就有不少这种生硬粗蛮的骂人语言。所以当时的正统文人对小说很是不屑,习惯了“杨柳岸晓风残月、“暗香浮动月黄昏”的文雅,猛然见到满纸的“鸡巴”、“卵蛋”、“鸟(diao)人”,自然会作“有辱斯文”之想。殊不知,这却是草根阶层最具生命力的语言,几百年过去了,我们说话写字早已不用“之乎者也”,而那些生猛的粗俗脏话依然活跃在生活的角角落落,甚至有的还登堂入室,比如“屌丝”,不就是“鸡巴毛”嘛!

不过作为明清小说代表的《聊斋志异》在这一方面却比较注意,基本上没出现《金瓶梅》那样动不动就拿“膫子”操人的情况。同时还展现出了骂人的丰富性,不同层次的角色在骂人时段位高低不同,各得其所。其中段位最低的,当然是那些悍妒之妇的泼妇之骂,但囿于篇幅,蒲松龄又侧重叙事,很少把泼妇们具体的骂人语言描述出来,多用“动辄詈骂”一笔带过,可仔细揣摩,仍能感受到锋利如刀的虎狼之威。《邵九娘》里的金氏先把丈夫的头一个小妾虐死,对待第二个小妾,起初还能装模作样地相与欢好,可慢慢话里就带上刺了,小妾不擅长女红,金氏看不下去,说“我素勤俭,非似王侯家,买作画图看者”,不见粗言恶语,却刻薄得很:连女红都不会,买了你来当画看么!再往下重点就不是骂而是打了,很快又将这个小妾虐死。在与第三任邵九娘的交锋中,蒲松龄重点用形态来替代金氏骂人的气焰,要么“捶床怒骂”,要么“捉裾浪骂”,虽然没写她骂的什么,但“捶床”、“捉裾”两个动作如此传神,足以让看客于无声处听狮吼。《锦瑟》一篇中,王生的老婆兰氏则擅长冷暴力,王生未经兰氏同意就吃锅里的羊肉,兰氏二话不说就把锅端走,王生也是窝囊,筷子一摔说“我死了算了!”兰氏反应倒快,立马跟上一句:“啥时候死?我给你准备好绳子。”真可谓杀人不见血。江城这女子更是了得,本来就泼悍,偏生又聪明,骂媒婆子,“若有隐秘,撮毛尽矣”,这“毛”可不光是头发,连上带下都揪干净,岂不痛杀!丈夫惹她生气,“龌龊贼……此等男子,不宜打煞耶!”,“龌龊贼”倒还罢了,“打煞”可不是闹着玩的,因为江城一边骂,一边找棍子去了。依着江城的性格,真能把丈夫给打死。

可惜在这些文章里蒲松龄的心思没放在骂人上,寥寥数语的“骂”都是给“悍”让道了。倒是《阎罗王》一篇,篇幅虽短,蒲松龄却给了主角李久常的嫂子几句绝妙至极的台词,让同为悍妇的她瞬间晋身骂人二段——“二面三刀”式,“这种骂人,稍高一级。花言巧语,指桑骂槐,颠其黑白,指鹿为马,而尽量移花接木,断章取义;亦不妨挑拨离间,穿凿附会;然后吹其毛,求其疵,再以二面三刀割之祭之,但绝不可语带下流。”李久常在阴曹弄清了嫂子受恶疽之祸的缘由,回到阳间后旁敲侧击地劝诫嫂子不要做亏心事,要是普通人也就回一句“你也不是啥好东西,少他妈多管闲事”,可嫂子却张嘴就来了一段贯口:

“小郎若个好男儿,又房中娘子贤似孟姑姑,任郎君东家眠,西家宿,不敢一作声。自当是小郎大好乾纲,到不得代哥子降伏老媪!”

这段指桑骂槐实在精彩,叔叔你是好男儿大丈夫,娘子又跟举案齐眉的孟光似的,你睡完了这家睡那家,她也不敢吱声,虽然你做得好夫纲,可也轮不到替你哥哥来招呼嫂子我!这段话表面上都是夸奖,也毫无下流,却尽得指桑骂槐之精髓。更妙的还在后面,李久常说嫂子你还别生气,要是我说出实情怕你哭都没处哭。嫂子哪怕这个,开口便道:

“曾不盗得王母箩中线,又未与玉皇香案吏一眨眼,中怀坦坦,何处可用哭龟者!”老娘既没偷王母娘娘的线,又没偷玉皇大帝的人,襟怀坦荡,有什么好哭的!

真要为嫂嫂击节称赞了。草根语汇的形象性在此处得到淋漓尽致的展现,不过是证明自己没做亏心事,嫂嫂连玉帝和王母都拉了出来。像这样生动具体的骂人语言在《聊斋志异》中并不多见,百分百是源自真实生活,而“嫂子”这个角色,又在很大程度上向我们暗示:这几句精彩的骂人俗语,极有可能就是蒲松龄从亲嫂子那里听来的。

除了悍妇们这些段位低的骂,《聊斋志异》中也不乏段位高的骂,吴望尧说骂人到了六段,就已经是名家高手,此时“被骂者有如困于巫山蜀道,上有千岩绝壁,下有万壑争流,而又如层峦叠垒,云谲波诡,光怪陆离,变化万千;而鬼斧神工,猿啼声声,使被骂者只觉天昏地暗,心魂懊丧;而又进退维谷,故云巫山猿啼”。”能到这个段位的,已非凡品,自然不会再像低段位选手那样满嘴生殖器一心打和杀,而是不动声色地给人下套子。《狐谐》中的狐娘子,堪称个中翘楚。狐娘子开陈所见、陈所闻兄弟的玩笑,讲了个故事,说国王见使臣乘一骡,感觉很奇怪。使臣告之:“此马之所生。”国王意外,使臣又说:“中国马生骡,骡生驹驹。”国王让使臣说仔细,使臣说:“马生骡,乃“臣所见”;骡生驹驹,是“臣所闻”。”

    貌似引经据典,最后却用对手的名字挖了一个坑,还让人无力反驳,其聪慧狡黠令人叹服。

高段位的骂,除了狐娘子能为,仙人自然也有这能力。《仙人岛》中的男主人公王勉,一开始实在不讨人喜欢,一副恃才傲物的派头,自我介绍还要貌似谦虚地说:我只是略微有点才气和名声,崔真人一直想让我上天成仙,不过对我来说拿功名很easy,所以不愿当神仙。这种人在我们这肯定被骂作“烧包”或“装逼”,但仙女们明眸皓齿盈盈红唇吐出“装逼”二字实在有伤风雅。王勉“顾盼自雄”地吟诵自己的八股作品,其中有“一身剩有须眉在,小饮能令块磊消”二句,仙女的解读是“上句是孙行者离火云洞,下句是猪八戒过子母河也。”别说,还就是这么回事!王勉当然不服,又颂诗“潴头鸣格磔”,忘了下句,仙女帮其续道:“狗腚响弸巴。”满座皆笑。王勉后来还是死性不改地写诗,仙女老婆劝导说:“从此不作诗,亦藏拙之一法也。”仙人不愧是仙人,不动声色间连骂加劝,要是换做凡夫俗子,估计说的是:“你这是写了些屎吗?”

这种高段位的骂,已如羚羊挂角般无骂的痕迹了,却依然不是最高段位。所谓最高段位,也不玄虚,即“无骂胜有骂”。《聊斋志异》中有吗?当然有!《骂鸭》中,一个人偷了邻居老翁的鸭子煮着吃了,不想第二天身上长出了鸭子毛,神仙托梦说:让鸭子主人骂你一顿才能治好。偷鸭人骗老翁说鸭子是谁谁谁偷的,得骂他一顿。不想老翁却素来宽宏大量,说道:“谁有闲心骂恶人。”

此话一出,一股泰山北斗般的宗师气质油然而生。邻家老翁凡人一个,简单一句话却露出绝大的禅机,我有容人的闲心,有快乐的闲心,唯独没有骂人闲心,六祖慧能的“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与此异曲同工。

这种与世无争的境界的确令人神往,口中无骂,心中亦无骂,自然什么样的咒骂对老翁也是攻击无效了。

羡慕归羡慕,可写到这里,我却又突然想起一个可以用在蒲松龄老爷子身上的骂人笑话,有些不敬,但想必老爷子早已超凡入圣到邻家老翁的境界,自然不会与我这黄口孺子一般见识。蒲松龄一辈子相当多的时间坐馆教书,此类从业者都被称作“先生”,但世人对此并无多少敬意。话说一个浪荡子相中了一个接生婆,假扮成分娩女子,请接生婆来接生,意图借机成事。接生婆不明就里,分开其双腿,伸进手就去接孩子,不想却摸到赤条条硬邦邦一条,大惊失色道:我做了一辈子接生婆,头先生的叫“顺生”,脚先生的叫“逆生”,胳膊先生的叫“横生”,这“鸡巴先生”,倒是头一回见!

我果然只适合在不入流的段位里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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