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去杭州旅游,住在西湖边的一家民宿,客厅书架上摆得满满的,晚上回来一身疲惫,洗完澡到客厅,倚在沙发上,借着柔和的灯光看书,倒是非常惬意。这种感觉,甚至胜过在家。那几天杭州秋雨绵绵,却不像北方,一层秋雨一层凉,即便开着窗户,吹进来的风也是温凉正宜。店主养了一条泰迪犬,阅人无数,跟谁也不眼生,我把脚往椅子上一搭,它就生龙活虎地窜过来撕咬,店主看到,喊一声:“bia ji,过来!”我这才知道,狗的名字叫bia ji,就是东西bia ji 一声掉到地上的bia ji,有些意思。
书林林总总,种类不少,不知是店主自己看的,还是专门为不同口味的客人准备的,游记之类的居多。一般住这种民宿的客人,多是自助游的,要的就是一番悠游的闲适。不过我不大喜欢这类书,随便一翻,似乎作者总在刻意强调自己通过旅游获得了如佛陀般超脱的心境,字里行间满是天人合一的感悟,多了就成了矫情。当然这其中肯定有我先入为主的感觉,我连云南、西藏都没去过,可能的确体会不到不到作者们从旅行中汲得的人生感悟吧。看了看大冰的《乖,摸摸头》,要不是冲着大冰这个人,看到这样的题目我就会却而远之的。大冰是我真正喜欢过的第一个主持人,记得我上初中时,山东电视台周六晚上有诸如《阳光快车道》之类的娱乐节目,某一天在外景中大冰突然出现,颇为讨喜的英俊面容和幽默的语言风格让我眼前一亮。那时家里没有有线电视,翻来倒去就那么几个地方台,更不知《快乐大本营》之类为何物,大冰颠覆了传统主持人的形象,连我父母都不自禁地喜欢上了他。后来他逐渐成为山东电视台的台柱子,娱乐节目中他是一哥,记得有段时间电视台还外聘了谢娜来主持节目,这两个人一唱一和,一度把山东电视台的风格扭向搞笑。不过后来上了高中大学也不看电视了,逐渐也忘记了他。偶尔回家看电视,猛然发现那个在记忆中一脸青春阳光的少年已经留起了两撇小胡,脸上写满了成熟。此时的山东电视台早已回归传统,端着一山一水一圣人的庄严,不可在娱乐和商业面前屈膝,远远得被其他地方卫视抛在了后面,沦为二线甚至三线,周六黄金时间演《道德与法制》,白天播学挖掘机哪家强。
许是大冰的性格不再适应这样的环境,他逐渐转向,玩酒吧,搞摄影,当背包客。当然这些都是我在知道他写的书很畅销后才去了解的。人的一生可以很丰富,就看你怎么去玩。作为一个陌生人我去看大冰的人生轨迹,绝大部分都隐藏在他最初阳光的面具之下,《亲,摸摸头》是打开他人生的一把钥匙。我尝试拿起这把钥匙,但一如前面我所说,这样的文字,我依旧不喜欢。即便作者曾经是我喜欢的一个人。
真正让我静下心来的,是那本绣像本《西游记》。书是平装本,不过印刷不错,尤其是有清代绘本的绣像,孙悟空便直接画成猴子,猪八戒则是野猪,妖怪更是奇形怪状,对比着看,非常好玩。《西游记》的小说,我只正经八百的看过一两遍,还是在十多年前,大概是在上初一。很奇怪那时的电视台即便到了暑假也并不怎么播放《西游记》,不像现在,我在上初中之前根本就没看过《西游记》的电视剧!听上去是不是有些骇人听闻,现在想想也觉得不可思议。偶尔在一些节目剪辑中看到六小龄童的金箍棒耍成了花,幼小的心灵生出无限憧憬。有个同学家里有钱,好像能看到有线电视,某天他在课堂上向我们讲述孙悟空借芭蕉扇的桥段,牛魔王跟孙悟空变成法天象地的神尊对战,为了形容那一幕的景象,他站到课桌上,张开双臂挥舞红领巾,口中咆哮不止。虽然后来被班主任打了一顿,但并不妨碍我们对他的崇拜。当放学后我们涌向他家去一睹悟空真容时,他讪讪地拍着闪着雪花的电视机对我们说他爸爸不在家的时候,就会把有线给拔掉。
那种失落的感觉时至今日我还刻骨铭心,所以当我某日在集市上看到书摊上有《西游记》小说时,我按捺不住了,扯着母亲非要买一本。书贩要价十五块钱,在我看来,十五块钱简直是天大的便宜,书里可有一个无比奇妙的世界!但母亲显然没有我那样的觉悟,她该买的菜还没买,要给我买的鞋子也还没买。最后我断然哭了出来,大喊不要鞋子了,我要买书!
现在想到当时的那幅场景,我还忍不住心摇魄动,那个少年对《西游记》充满了怎样的渴望啊!如果现在在街上看到一个哭着喊着不要鞋子要买书的少年,我会毫不犹豫地上前帮他把书买下。
母亲很无奈,终究给我买下了书,当然不是十五块钱,她在与书贩的唇枪舌剑中把书砍到了五块钱,这样最后我的鞋子也买上了。
那本《西游记》理所当然是盗版,字比米粒稍微大点,纸张薄得惨不忍睹,甚至书脊都没有封蜡,看了没多少,就散页了。可我依然爱如至宝。当时我刚开始练习毛笔字,对喜爱的东西,总想用自己的笔迹牢牢据为己有。我拆下书的封皮,露出毛边纸般粗粝的内皮,是空白的,蘸满浓墨,小心翼翼、极为认真地用楷书写下《西游记》三个字,还仔仔细细地画上了书名号,右下角又端正地写上自己的名字,才长出一口气。这是我保存最早的墨迹,甚至早过我在卧室墙壁上留下的“福禄寿喜”四个大字。
我却已经忘记了当时看书是什么感觉,九九八十一难,我也记得乱七八糟不分先后,倒是对盘丝洞猪八戒调戏蜘蛛精的情景印象深刻,肤如凝脂,碧波荡漾,当然当时想不到这些词汇,但忍不住脑子里热烘烘的,晚上做了一些乱七八糟的梦。科学的解释是,当时的我已经进入青春期了。
年少时看《西游记》是看热闹,如今在看,方感受到小说细节的妙处。孙悟空究竟是只什么性格的猴子?以前只知道他勇猛、果敢、肆无忌惮,细细品味书里的对话,才发现他其实还是个成精的无赖。第三回他去找东海龙王借兵器,一番对话着实精彩。到龙宫,先是诈称自己是“天生圣人孙悟空”,谁给你颁的证你就成了天生圣人?敖广倒是实诚,好生把悟空请进去,悟空道明来意,要借兵器,龙王连推辞都没推辞,便命手下抬出一把大捍刀。猴子毛病甚多,嫌这嫌那,龙王却深谙待客之道,平心静气地为他换兵器,直到猴子寻到那定海神针,方才不再聒噪。按说把龙宫的宝贝已经抢到手了,也算达到目的,可要不人家咋说猴精猴精的呢。没想到猴子竟然也是鸬鹚腿上榨油的主,借着手里的金箍棒耀武扬威,龙王心想你丫的怎么还不走呢?猴子却又一屁股做到水晶宫的龙王宝座上了,先对龙王呲牙一笑:
“多谢贤邻厚意。”
不用谢我,你赶紧滚蛋就是对我最大的感谢。龙王腹诽,嘴上却忙不迭地说:“不敢,不敢!”
接下来看猴子如何得寸进尺了。他又说:
“当时若无此铁,倒也罢了;如今手中既拿着他,身上无衣服相趁,奈何?你这里若有披挂,索性送我一件,一总奉谢。”
还有比这更蹬鼻子上脸的么?你平白无故来赚了件绝世神兵,我忍了,好家伙,又借着这么个由头来要衣服?都说猴子是尖嘴猴腮,原来是不要脸。
敖广终于拿出了点龙王的气概,心下着恼,直截了当地说:
“这个却是没有。”
不他妈跟你废话了,有也不给你,不要脸。
敖广显然不知道猴子曾经在人间历练过十余年,早已掌握了厚黑的精髓,兵来将挡道:
“‘一客不犯二主。’若没有,我也定不出此门。”
一开始还说句“一总奉谢”,现在直接露出无赖的嘴脸来了,谁让咱是邻居呢,我就赖上你了,你还敢赶我走?
敖广皱起眉来了,可看看手下这群虾兵蟹将,再瞅瞅猴子手里一万三千五百斤的金箍棒,又把怒火压下去,捋着龙须给孙悟空出主意:
“烦上仙再转一海,或者有之。”
嗨,当前主要任务是把猴子忽悠走了,也管不得其他海里的龙王也都是兄弟了。
龙王还是低估猴子了。他不是仙人,不是神圣,是一只天生地养、混迹兽群的石猴,拜师学艺前,他在人间市井晃荡,竟没人发现他不是人类。所以,孙悟空不只是跟菩提老祖学的一身本事,他还有一样胜过大多数神仙的本领,就是人情世故。要非如此,一般人早不好意思,向龙王拱手告辞了,他却丝毫不为所动,大喇喇地回应龙王:
“‘走三家不如坐一家。’千万告求一件。”
龙王心想,呵,还就在我家杠上了!老龙我这回还就硬气了:
“委的没有;如有即当奉承。”
我就是不给,你能怎么着吧!
猴子要了三遍,老龙推脱了三遍。这段对话精彩的紧,一个是不要脸的无赖嘴脸,一个是悭吝自守如封似闭,两个角色的形象跃然纸上。不过话到此处还算是一派平和,接下来,猴子是走,是留?
走?走就不是我孙悟空了!
“真个没有,就和你试试此铁!”
猴子直接跳上龙王宝座,手中金箍棒一递,指着老龙王的鼻子就骂上了。
漂亮!真要为这无赖拍手称赞了。我行我素,天地间老子最大!敢不听话,举棍就打!此时的孙悟空还没有要闹天宫的心思,他只觉得做任何事也要由着性子来,谁也挡不得。“齐天大圣”的大旗,已隐隐然飘了起来。
东海龙王看着眼前的棍子,没了主意,遇上这样一个混不吝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又能奈何!可他偏生还不想自己一日之内连丢这么多肉包子喂狗,一通铁鼓金钟招来南海龙王、北海龙王、西海龙王,连哄带骗,让敖顺出了一双藕丝步云履,敖闰出了一副锁子黄金甲,敖钦出了一顶凤翅紫金冠,一并送给猴子。看着猴子在水晶宝殿里当场换衣服,对着铜镜搔首弄姿、喜不自胜,众龙王敢怒不敢言。临了猴子把金箍棒舞成泼风一般,一纵身冲水而去,还不忘回头呲牙露出笑脸:
“聒噪,聒噪!”
猴不要脸,天下无敌。
要是四海龙王知道孙悟空连玉皇大帝的脸也敢打,他们肯定不敢联名进表上奏,更何况,砸烂金銮殿的,就是从东海“借”走的定海神针,说不定,玉帝心里对四海龙王也心中暗恼:泼猴那一身金灿灿的行头,还不都是你们给他的?所以在《西游记》里,龙王的地位一直不高。不过,算是不打不相识,龙王对猴子倒不计前嫌,特别是敖广,甚至成了老孙的好友,为他的人生发展提供了导师般的意见。第十四回,孙悟空刚刚从五指山下出来,成为唐三藏的徒弟,两人经历了短短的蜜月期,在猴子随手打死几个毛贼后,唐僧的絮絮叨叨让他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聒噪,你看:
“你十分撞祸!他虽是剪径的强徒,就是拿到官司,也不该死罪;你纵有手段,只可退他去便了,怎么就都打死?这却是无故伤人的性命,如何做得和尚?出家人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你怎么不分皂白,一顿打死?全无一点慈悲好善之心!早还是山野中无人查考;若到城市,倘有人一时冲撞了你,你也行凶,执着棍子,乱打伤人,我可做得白客,怎能脱身?”
整个《西游记》里,少有单句过百字的对话,唐僧吐噜噜就冒出一百六十多字,想来这个打娘胎里出来就做和尚的家伙,早把说话和念经混为一谈了。猴子是什么性格?当年在菩提老祖门下时都没被如此指责过!他忍住没对唐僧举起棍子,只一个筋斗云就不见了踪影。
书中没表悟空当时的心理,只一句“径转东洋大海”,或许他在愤怒至极时,也没考虑这一去要向何方,可筋斗云通着他的心思,便直直向着敖广的东海龙宫去了。不知在何时,那个一出场就被他欺辱的龙王,竟成了可以倾诉烦恼的好友。老龙王为大圣端上茶,静静地看他拧着火眼金睛、嘚啵着雷公嘴,倾吐对唐三藏的不屑与反感,却悄悄暗示手下把厅堂里挂上了一幅“圯桥三进履”的古画。
他显然熟悉大圣那猴子性格,没有上来就苦口婆心的劝诫,而是用张良和黄石公的故事旁敲侧击,大圣多么敏锐,一点就透,只是刚刚使了性子,若接着便回去,太丢分了。于是端着茶低头不语。
龙王看出火候了,道:“大圣,你若不保唐僧,不尽勤劳,不受教诲,到底是个妖仙,休想得成正果……大圣自当裁处,不可图自在,误了前程。”
多少年的老龙了,话说的滴水不漏,你保唐僧,说到底还是为了你自己。在五指山下被压了五百年的孙悟空,已经不是当年那棍指如来福,叫嚣“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的齐天大圣了,他已经知道,这天地宇宙,终究有许多自己无能为力的事,终究要悖着性子做一些自己不愿意做的事。
茶未喝完,他起身对老龙道:“莫多话,老孙还去保他便了。”
他在云头看见唐僧孤零零地坐在路旁,心下颇为不忍,一个筋斗跳将下来,毫无芥蒂地对唐僧叫到:“师父!”
唐三藏心中暗道菩萨说的果然没错。他抓起一个包裹,亲热地迎上悟空,说这里面有一身衣服,你换了吧。悟空大喜,解开包裹,看到一领绵布直裰,还有一顶嵌着金箍的花帽,亮闪闪,煞是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