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以来热爱想象力澎湃的科幻作品,在那些小说或电影中,自己浅薄的认知被引领进一个恢弘瑰丽的天地,像掉进兔子洞的爱丽丝,所见所感都充满奇异的美感。读阿瑟克拉克的《2010太空漫游》时这种冲击感最为强烈,特别是看到高级智慧生物为推动木卫二生命进化而将木星改造成太阳的章节时,那种震撼怎么形容呢?仿佛灵魂从脑门冲了出去,突然发现这具肉身以及周围的俗世都与自己无关,真正值得关心的是头顶的无尽苍穹,是远方的星辰大海。
所以对比来说我更喜欢雷德利·斯科特导演的上部作品《普罗米修斯》,以1979年《异形》中太空飞船的幽闭恐惧为原点,膨胀爆炸成星际文明间的恩怨纠葛,将阴冷恐怖与大气磅礴结合得如此恰到好处。与之相比,《火星救援》更像是一部荒野求生真人秀,只不过这荒野稍微远了些,离地球最近点也有五千万公里。无论情节设置还是人物安排都务求写实化,抛开火星这个噱头,这其实只是个朴实到不能再朴实的克服困难自救的故事。
但它依然打动了我,正如阿瑟克拉克在一篇文章中所说:科幻对整个人类抱有终极关怀,但最后的落脚点还在一个个的人上。《普罗米修斯》有种宏阔却阴冷的美,让人如同置身接近绝对零度的太空;而《火星救援》散发出光芒,却像是连续的阴霾天之后,你拉开窗帘照在身上的一缕清透阳光,不华丽,却温暖感人。
电影的主题跟《鲁滨逊漂流记》《荒岛余生》等是一致的,都是将普通人孤独地放置于绝境之中,看他如何自谋生路。这种题材其实更适合以小说的形式呈现,毕竟这是一个人的舞台,他除了与天斗与地斗,就只能与自己斗了,而与自己斗无疑是最具感染力和表现力的,同时也是最难以具象化的。通过文字可以详尽地铺叙个人的心理嬗变,在《鲁滨逊漂流记》中,鲁滨逊以日记记录下在孤岛上十九年的生活,从最初的惊惧,到后来的坦然,再到最后的自信,与他在岛上的一系列举动结合起来,使读者能够非常明晰地感受到他的心理成长之路。但在皮尔斯·布鲁斯南主演的电影版中,导演没找到心理变化合适的表达方式,观众与鲁滨逊一起成长的心理体验就弱得多,导致电影沦为三流之作。《荒岛余生》得益于导演罗伯特·泽米基斯和主演汤姆·汉克斯的功力,对主角从正常变为神经质的过程诠释地比较到位,但依然算不上一流电影,票房也一般。为什么,这就是前面我所说的,题材的限制,一方面缺乏足够的矛盾冲突,另一方面人的变化难以完美呈现。
但显然雷德利导演的路子趟得更开,他成功地规避开了单人题材电影的限制。把人扔到火星上,好了,首先就定好科幻片的基调了,地球人都知道好莱坞砸钱拍出来的科幻片起码从视觉效果上来说,是值得进影院花钱的。事实证明导演果然是不负重望,虽然壮观场面为数不多,但火星地表的奇丽浩瀚以及片尾生死营救的扣人心弦已经足以震撼观众眼球。而与此同时,导演是如何克服无法对心理变化影像化的难题的呢?答案其实很简单——以不变应万变。男主角马克从被遗弃在火星上开始,直到最后通过那个看似极不靠谱的计划获救,自始至终都是乐观、积极、坚定的。整个过程中,马克的情绪基本都像是火星白天金黄耀眼的地表一样,充满着活下去的生机,更难能可贵地是他还保持着幽默,这种情绪无疑比沙漠中的水源更珍贵。正是在这种心理的支撑下,马克才克服了一个个看似无法逾越的困难。电影曾以蒙太奇划过了七个月的漫长时间,此时马铃薯田早已被毁,马克正面临彻底的弹尽粮绝,但当他再次出现时,镜头从其后背开始,可以看出他已经大为消瘦,但当镜头转到他脸上时,依旧是与七个月前同样坚定乐观的表情。看到这里观众大概不会去质疑为什么他没被厄运打击得消沉下去,而是会长出一口气地看到活下去的希望。
这就是导演的手段,他不给你提出质疑的空间,霸道地演绎生命的力量。当然在小说原著中,马克就一直保持着这种稳定的心理,这大概是成为一名宇航员必备的心理素质。
不过回头想象一下,马克的遭遇绝不是大多数正常人可以承受的了的,且不说必须具备超强的理工知识,单是与孤独和死亡恐惧的对抗,就足以毁掉作为一个正常人的心理。托马斯·卡莱尔有句名言说:“孤独是一切不幸的叠加。”高度的社会隔离会带给人深刻的心理伤害,《绝世天劫》中一位在空间站独自呆了一年多的俄国宇航员,见到活人就像吃了一冬天干草的羊看见嫩叶,两眼放光,说话却颠三倒四,显然已经有了心理障碍;在比勒陀利亚地方监狱单独监禁的几周里,曼德拉寂寞得“哪怕见到蟑螂也想聊一聊”。孤独的伤害是绵长的,像缓缓拉动的刀锯,慢慢地就会造成难以修复的创口。《火星救援》中马克难道没有感受到孤独的痛苦么?肯定有!当火星的夜幕降临,室外飞沙走石,不得片刻安宁,马克独坐桌前,那一刻他脸上不见了积极乐观,而是笼罩着深深的忧郁,他在想什么?这偌大的火星,只有他一个生命存在,这种旷绝古今的孤独有史以来只有他一个人品尝过。他不知道地球上遥远东方一千多年前有位诗人的诗与他此刻的心境不谋而合: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然而这份忧郁也一划而过了,火星的清晨,马克再次起身,坚定地走上自救之路。诚然,刻意被弱化的孤独会降低艺术的深刻性,但与此同时更多正面的心理暗示传递给了观众,这就是正能量。这段时间北方地区天气寒冷,可我相信当观众走出影院时,内心却一定是温暖而充满希望的,就如同马克走进马铃薯培育室,看到一株嫩芽破土而出,身上挂着露珠,娇小却强壮。
这就是生命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