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有那么些导演一直坚持用同一种风格来执导电影,十数年或者数十年如一日,随便掰指头数数,西方有埃里克·侯麦、佩德罗·阿尔莫多瓦、科恩兄弟,东方则有山田洋次、王家卫、金基德等等。「风格如一」有时候像把双刃剑,处理得好,那叫开宗立派、建立风格,比如侯麦、布列松。若是处理得不好,那叫江郎才尽、令人生厌,比如蒂姆·波顿。
「好」与「不好」不在于他们的执著和倔强,而是在追求同一样东西的时候是否能呈现出不同的变化,或者说有没有在不断地认识自我中取得进步。按照这样的标准,金基德算不算伟大的导演或许尚不能盖棺论定,但至少是个「好」导演、是个有追求的导演。
2011年的那部自导自演的纪录片《阿里郎》可以看作是其导演生涯的分水岭。在此之前,金基德在欧洲三大电影节频频获奖,但在韩国国内却遭受冷遇,作品也被冠以「粗糙晦涩」之名,颇有点墙内开花墙外香的意思。然而随着创作灵感的逐渐枯竭、弟子的离去、以及片场的一次意外(忘了喊卡而差点让一名女演员丧命),终于使他选择去江原道过起了离群索居的「原始生活」,用三年时间反思自己的人生和创作,并拍下这段心灵旅程,剪辑成了《阿里郎》。
在此之后,金基德仿佛换了一个人,从原来的孤傲怪异转变为平易近人,甚至还参加了韩国的综艺节目。而其接下来的作品《圣殇》和《莫比乌斯》虽然表现着禁忌关系、充斥着血腥镜头,但却不再那么晦涩难懂,展现出某种蜕变。不过尽管如此,金基德电影的内核依然未变——始终关注着社会边缘人物和复杂的人性,用残酷和写实风格直指人们的精神困境与罪恶欲念。
2014年的《一对一》亦不外如是。很多观众评价此片莫名其妙、不知所云,事实上它的基本情节还是十分清晰的,一位女高中生被害,女孩的家人马海兵召集了六个社会底层人物组成了七人暴力团体,对参与杀害女孩的七个凶手依次进行惩罚。之所以某些观众会觉得看不明白,个人认为可能主要在于以下两点:
其一,背景交代不清、故事性不强。影片对于女孩如何被害、为什么被害、为什么会涉及国家高层人物完全没有提及,而且通篇几乎就是挨个抓捕和拷问的过程;其二,内容无序、人物混乱。导演在抓捕凶手之余不断穿插暴力团体成员的个人状况,同时让演员金永敏一人分饰八个角色,也难怪会令人一头雾水。
然而金基德仅仅是要讲述一个关于「复仇」的故事吗?非也!如果将「女孩」、「凶手」、「马海兵」、「暴力团体」等角色都符号化之后,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幅真实、残酷、绝望的社会图景。诚如他总结自己风格时所言:「不要太专注于叙事,而是抛出事件,让观众拼接、思考,像解密一样将细枝末节联系起来,从而得出一个惊人结论,而非拘泥于情节。」在《一对一》里,金基德着实在用凄怆悲悯的情怀来慨叹对自己国家的憎恶与爱恋。《诗经》中的《王风·黍离》有云:「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这句话恰能代表老金的心情,只有用心去看,真正理解他和这部电影,才能懂得他的惆怅。
金基德擅长描摹社会边缘人物,解剖他们的精神困境和自我挣扎。本片中七人暴力团体的成员便是社会边缘人物的典型代表,其中有受尽顾客傲慢态度的餐厅服务员、被占有欲极强的男人折磨的女人、归国后无所事事又被亲人奚落的留学生、被好友骗得倾家荡产而只能住在废墟上的流浪汉、为给老婆看病而欠下巨额高利贷的可怜丈夫、整天被老板呼来喝去的汽车维修工,而暴力团体的首领马海兵虽然曾是海军的军官,但现在却只是个亲人被害、无处伸冤的普通人。
这帮人生活得毫无尊严,犹如行尸走肉。在马海兵的召集下,他们得知能够抓恶人打贪官,于是欣然参与。可是由于毕竟没有切身利害冲突,在他们的心里恐怕是发泄不满、报复社会的情绪更多一些,这与马海兵从骨子里痛恨权贵、下手毫不留情、做事做到根有着本质上的差别。因此,当马海兵用酷刑折磨凶手,甚至枪杀了其中一个将军后,其余六人大多表示要退出团体,除了那个把马海兵当神般崇拜的餐厅服务员。
我们可以看到,这六个人退出团体的决心是和他们内心的绝望程度成正比的,不到万不得已或者说只要还能生存下去,谁原意与国家机器为敌?杀人可是要偿命的!如果说这六个人的妥协是不自觉的,是受制于社会制度与法律威慑的,那么马海兵的妥协则是自觉的。
作为被害者的亲人,为什么反而放过了最后那个高官呢?是因为马海兵在对七个凶手的拷问过程中陷入了越来越绝望的境地。这七个人的身份地位从低到高,从实施者到策划者,当马海兵询问他们是否后悔时,得到的却是几乎同样的回答,不是「根据上头的吩咐做事」就是「为了活着而这么做」,没有一个表现出悔意。直到面对高官,马海兵终于意识到若是自己也处于那个位置和立场,也会做出同样的事情。在这个世界上,人哪有好坏之分,每个人都是趋利避害的动物,为了生存、为了活着,都会去做违背灵魂的事情,而他自己用暴力手段对付凶手,和他们用暴力手段对付女孩也没有什么差别。面对这样的社会运行机理、面对这样的人性本质,马海兵彻底绝望了。
让我们再来看看一人分饰八个角色的金永敏。这八个角色分别是:职位最低的凶手(吴贤)、对服务员态度傲慢的顾客、占有欲极强的男人、留学生的哥哥、让好友倾家荡产的骗子、上门讨高利贷的打手、汽车维修店的老板、以及马海兵做军官时的下属。金基德为什么要如此安排?是演员人手不够?还是想让脸盲症的观众痛苦不堪?我觉得他这么设定的目的只有一个,用一种荒诞的手法来告诉观众,这个人不是特定的角色,这样的一个恶人,可以是你、可以是我、可以是芸芸众生中的任何一个人。
影片的末尾,马海兵看破一切、遁入空门。而吴贤作为第一个被抓捕逼供的凶手,释放后始终暗中观察着七人暴力团体的所作所为,最终带着悔恨和憎恶杀死了被马海兵放过的高官,随后又化身为手持狼牙棒的蒙面人打死了已成僧人的马海兵,完成了憎恨与复仇的循环交替。便如四季更迭,仇恨也是如此,旧恨未了,新仇已至,周而复始,永无止尽。
可以说《一对一》是金基德最为黑暗的一部电影,弥漫着刻骨的无奈和绝望,是以梦呓般的笔画勾勒出的一幅虽粗砺却精彩的现实素描,甚至没用其最偏爱的宗教情结去提供一丁点儿怜悯和救赎,无论你看懂还是没看懂,就那么摆在那儿,任观众自己去审视反思。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