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片的结尾部分,参加完母亲的丧事的幸一、志夏和敬三都匆忙离去,志夏临走还不忘索要母亲的和服,只有二儿子的孀妻纪子留下来照顾父亲周吉和妹妹京子几日。告别的一天终于到来,纪子也要回东京了。京子和纪子告别时,对纪子说抱怨哥哥和姐姐的自私,尤其是志夏,母亲刚去世,就要走了母亲的遗物,连陌生人都不如。纪子安慰京子说:“可是京子,我在你这个年纪也这么想过,但是孩子们都是会离父母越来越远的,……,他们要照顾他们自己的生活,一个女人,到了志夏的年纪,离开父母,有她自己的生活。”京子反问:“那一家人在一起还有什么意义?……,你也会这样么?”纪子点点头。京子说:“那生活不是让人很失望?”京子侧坐,纪子正坐,但讲话时都是正面对着镜头。这种小津式的对话镜头,完全无视所谓的“轴线”理论,明明是二人对话,因为角色之间的目光没有对视,倒像是对着观众说话。
小津借天真的京子之口,道出了他对日本传统家庭的留恋和面临解体的遗憾。但小津的高明之处,却不仅仅停留到哀悼上,他给出了自己的态度:失望,但是接受。这种达观的心态使得整部影片到达了一种哀而不伤的高度:不悲伤地沉湎于过去,也不欢快地拥抱未来,只是接受现在。
传统家庭在经济大发展的过程中,不可避免的面临崩溃,四世同堂,已经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儿女以及孙子辈们对于乡下的父母或者祖父母的隔阂很深,但是后者却对子女们怀着深厚的感情。这一点特别类似当下的中国。孩子们在远离父母和家乡的城市谋生,父母对孩子们的生活报以美好的希望和想象,其实一无所知,——既不了解孩子,也不了解孩子生活的世界。
你可以想象,带着巨大的期望和邻居的羡慕从尾道到东京去看望儿女的父母即将面临的窘境,因为等待他们的也许是失望。周吉夫妇到达东京之后发现,儿女们并没有住在真正的东京,而是住在东京的郊区;儿女们的生活也并不富裕,仅勉强维持。电影里有几个细节可以看出儿女们的经济状况。周吉夫妇初到大儿子幸一家里,幸一的妻子和志夏讨论吃什么的时候,幸一说,有火锅就不要生鱼片了。在志夏家里,丈夫爱吃纳豆,志夏提醒丈夫不要都吃光了;丈夫买了蛋糕孝敬二老,志夏说,给他们吃饼干就可以了,蛋糕太贵。最要紧的是,儿女们并没有像周吉夫妇想象的那样热情欢迎,带着他们好好逛一逛东京大都市。儿子没空,女儿也没空,最后没有血亲关系的纪子带着他们参观了东京。因为居住空间的狭小,周吉夫妇的到来其实成了儿女们的累赘,先是大孙子小实不满意搬了他的书桌,因为要腾房间给祖父母;不堪吵闹,从热海提前返回的时候,正好遇到志夏家里要开美发师会议,无法为父母提供住宿,周吉夫妇又不好意思再次打搅幸一,夫妻俩只能一个去投奔纪子,一个是投奔老友。这是一次多么糟糕又是多么让人失望的旅程。
小津一方面展示了儿女生活的局促和不孝,让人觉得悲哀;一方面又通过周吉夫妇面对失望的反应,给了我们另一种解读的可能。周吉对孩子们的看法在电影的前半部分隐藏的很好,小津为我们表现了一位温和又随和的父亲形象,直到周吉无家可归后和老友们在酒馆喝酒。周吉夫妇得知女儿家没有地方住的时候,周吉虽无奈却居然笑呵呵地跟妻子开玩笑道:“我们现在无家可归了。”酒醉之后的周吉已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当老友服部向他抱怨,现在的年轻人没精神又没雄心,还把自己的失败归结于东京人太多。周吉面向服部,同时又面向我们,讲出了自己的态度:“但是,我们不能对我们的孩子期望太高,时代在改变,我们不得不面对,……,我儿子是真的变了,但是我也没有办法,毕竟东京人太多了。”周吉的意思很明白,时代变了,孩子变了,我们无力改变,但还是要面对,就接受现状吧。我们再看影片的结尾部分,幸一告诉父亲和志夏,母亲熬不过明天早上了,志夏痛哭,而周吉说:“这样啊,她活不了了。……结束了。”周吉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现实。另一方面,母亲的人生态度和遭遇正好相反。母亲对儿女的生活状态和传统的家庭生活始终不能释怀,影片安排让母亲离世,像是告诉我们,不能接受现在的人,就把她永远留在传统之中吧。而幸一和志夏呢,他们也早已接受了现在的状况,他们对自己的小家庭的关注远远超过了对父母的孝道。哪怕是温婉贤惠的纪子,也认同了变化中的世界。所以当京子质问纪子是不是将来也会像志夏一样,纪子肯定地点点头。变与不变是人类发展的永恒主题,不变是相对的,变化才是绝对的。小津当然认识到这一点,当他对不变的传统依依不舍的时候,他也接受了这个变化的世界。
周吉的人生态度,很有可能就是小津看待世界的态度。小津虽然在许多方面坚持自己的选择,——比如他独特的对话镜头就非议很多,但他也接受现实。他的剪辑师滨村义康先生回忆说,小津去世前曾经跟他说,“滨村老弟,近来呢,反正是电视风行,而且都是些外行人搞的,内容也尽是些扯淡的,从头至尾,对白没完没了。人们都习惯欣赏这些东西了,我们也没有办法,我们也把对白切换搞得紧凑些吧”。(见佐藤忠男的《小津安二郎的艺术》)无力改变的,就接受,虽然不愿意,却也没有办法。这种面对人生的态度让电影的韵味变得丰满起来。小津绝不只是像某些人以为的批评自私和不孝的儿女这么简单,如果仅仅如此,《东京物语》也不会成为经典。
最后,当东京的孩子们都离开了,家里只剩下誓言绝不改变的京子和老父周吉。影片回到了小津孜孜不倦的母题上:待嫁的女儿和独居父亲或母亲。如果我们对小津嫁女儿的故事有所思考的话,就会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待嫁的女儿好像从不关心新婚之后的家庭生活,她考虑的是独居的父亲或者母亲如何面对一个人的生活。这可以看做小津对家庭生活的一种非正常的想象吧。也许小津在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还是留恋,就像周吉一样,接受现实只是无力改变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