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红灯笼高高挂》是部经典电影,解读者已经千千万,不但是资深影迷,恐怕真正的电影人也早把它说烂了。他们的解读肯定更专业更高明。而我一直留到最迟才看,还有胆子写一写,标题“细品”两个字搞得挺吓人,纯粹出于别人谈了我不谈怕吃亏的心理。认识我的人都早看穿我水平有限,平时凭着一股自大狂的劲头到处吹吹牛,所以,说得肤浅之处,请海涵海涵,确实不能海涵的,有种来打我啊!
《大红灯笼高高挂》改编自苏童的小说《妻妾成群》,在看了电影之后,我特意去找小说看,篇幅不算长,所以很快就读完了。通常来说,小说会比电影更有味道,但就这部小说和电影来讲,我觉得《大红灯笼高高挂》的改编好极了。
把小说重点情节,对话择其要者而收之,又适当删减掉了那些累赘,繁琐且不影响全局的枝节,然后在这基础上增添了例如捶脚,点灯,封灯之类的极具寓意的细节。这一切完成之后,《大红灯笼高高挂》已经焕然一新,成为一个主题明确,紧凑饱满的好故事好剧本。如果说有人不大理解电影编剧的重要性,那么个人认为,从这部电影的编剧来看,就可以体现出什么是艺术的再加工,再创作。
所以,看完小说之后,我觉得我可以摒弃原来以小说更好地帮助理解电影的想法,《大红灯笼高高挂》不但保留了原著的精神主旨,使原著中一些琐碎杂乱的情节变得通顺鲜明,还砍掉了一些影响视线的分权,甚至更深层次地加强和拓展了故事的深度和寓言性。
说了半天它的好处,不妨举些例子更有说服力,一方面可以比较电影跟小说的差异,另一方面更可以通过这种比较,一起来领略这部电影的细节之美,以及理解这些细节在影片当中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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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著开篇写颂莲进陈府,是被轿子从后门抬进去的,而电影中,颂莲不待花轿来接,就自己走路进的陈家大院。
-------有花轿不坐,不屑于传统礼俗,颂莲的新派学生身份和她的反传统举止,都体现了她的个性。
电影以此强化和突出了颂莲的个性,也为后来各种冲突奠定了基础,更与影片主题,“规矩”压制个性,泯灭人性埋下伏笔。正因为起初颂莲个性的独立,更强烈反衬出后来她陷入争宠暗斗与精神控制,导致迷失自我和 性格扭曲的悲剧性。而原著中这方面的意味就弱化许多。
包括颂莲雁儿初次见面,小说的指向比较模糊混乱,而电影里,颂莲平易近人,倒是雁儿因为知道她是新来的四太太顿时醋意恨意大发,让颂莲由此对她心怀恶感。原著她和雁儿的冲突,多半源起颂莲,而电影里强调了颂莲是被环境改变
★ 原著中,“颂莲没有一般女孩无谓的怯懦和恐惧。她很实际。父亲一死,她必须自己负责自己了。”包括后来初进陈府的各方面表现,对颂莲的整体描述是相对成熟世故的,
但电影当中她就显得柔弱被动得多。电影里,颂莲说继母”你跟我说了三天了“,原著中是没有的;原著当中继母让颂莲从工作还是嫁人当中自主选择,她说“当然嫁人”,而电影里颂莲以愤懑的表情说“嫁人就嫁人吧”“嫁给什么人能由得了我吗”
这种刻意改变的语境,顿时把原著当中不算激烈的,与继母的冲突渲染到极致;
原著当中“继母又问,你想嫁个一般人家还是有钱人家?颂莲说,当然有钱人家,这还用问?”,并且继母对于她去做小不以为然,而电影当中却是“你一直在提钱,就嫁个有钱人吧”成了颂莲的被动无奈
----------其实《妻妾成群》个人观感在有些地方的描写,包括人物刻画是有点问题的,有些旁生的枝节意义也不大,甚至某些地方还略显矛盾。
而为拍《大红灯笼高高挂》所做的改编,反而给编剧之一也是原作者苏童,提供了一次完善和矫正的机会,通过各方面的修正理顺,无论从逻辑,还是故事走向上都变得更简明清晰。
《大红灯笼高高挂》影片开场是摄影机固定机位镜头对准颂莲的正脸,以她的上述话语及沉郁的表情,强烈渲染来自继母的压力。
个人的延伸理解是:从一开始这段就表现出女性,个人在封建专制下身不由己的悲哀处境。这样的用镜和叙事方式既简化了情节,又能让人一开始就提起注意力,感受到来自某方面的压迫感,从而激发某些联想。
★ 原著中,梅珊约颂莲去打麻将的情节,只是因为梅珊嗜好此道,而且是作为与颂莲“不冷不热的交往”罢了。但电影中,当颂莲去梅珊处搓麻,这边老爷倒是到四房来了,结果找不到人,一生气就去了二房。这边厢听着捶脚声响起,镜头在郁闷猜疑的颂莲与似有故意的梅珊间定格,
★ 原著中,对颂莲与大少爷之间的关系,有繁杂的情节细节描写,甚至还掺杂了大少爷有断袖之癖的情节。而电影中,就要简化得多,第一次相遇因为大少爷吹笛,颂莲闻笛声而来,双方仿佛一见钟情,却又欲言又止。后来两人的交集就直接跳到颂莲醉酒,大少爷刚好回来,然后去劝解,有所表达但压抑情感。之后颂莲喝醉被按住灌药,这边乱作一团,大少爷于门前欲进未进,继而离开。
---------电影在关于大少爷和颂莲之间发生的事的处理上,简化是很有必要的,这种枝枝节节的东西,倘若对主题帮助不大,反而会分散了观众的注意力。也就在段时间,我看《美国骗局》,批评它面面俱到,等于面面不到,也就是指各方面都说得太细,每个角色分量均等,主旨不明确,重点不突出,反而不知让人看什么了。
张艺谋在对大少爷与颂莲之间微妙情感契合的刻画上,就展现了他的才高之处,一段笛声,二人知音,欲言又止,然后在远景的隔楼对望中遗憾分手。无论是镜头的美感还是情感的含蕴,都恰到好处。再轻一点,观众会对这个突然蹦出来的男女关系感到莫名其妙,再重一点,观众可能会对这份感情联想过多,而忽视了这只是故事中人物宿命的一部分,是细节而不是重点。
而后面,大少爷于四院的门前踯躅,最终没有干涉转身走了。如果联系到整部电影对于封建专制的控诉,则也是寓意颇深,象征“规矩”已然成为牢笼,不是谁想干涉或摆脱就可以做到的。哪怕是主宰者,也同样不过身在其中,为其所困。大少爷看似比当今的“老爷”更温情一点,但他的这个转身,又何尝不让人看到这仅有的人性的泯灭,等他真正继承了这份“祖宗规矩”,点灯锤脚的专制统治手段又何尝不会延续下去。所以,类似这样的细节就不可忽略删减。
★ 原著中,老爷有名有姓,出现极多,以小说而言,老爷具体存在。而电影中,老爷只有代号,并无出现具体姓名,最妙的是,正面镜头一个没有,甚至近景镜头都难得一见,只有声音,一直推动伴随故事发展。
--------- 电影确实作了很令人欣赏的改编,原著里老爷做的很多事,说的很多话,在电影当中都分配给了其他角色,多数是下人角色。这是比较恰当的。而电影之所以成为电影,成为张艺谋的电影,正在于这样的改变,仅仅用镜头处理,张艺谋就让连正脸都不露一个的”老爷”自然而然的带上神秘色彩和深刻寓意。很少有人会不注意到这点,
《大红灯笼高高挂》还有很多值得琢磨的有喻意的细节,就电影来讲,当然是从电影中欣赏更有味道。我就不再赘述了。需要强调的是,对细节的观察,不能脱离对影片整体的把握。这些细节,其实并非独立,无序的,而是仿佛赋予影片生命力的血肉筋骨,由它们构成影片整体,造就充满生命力的作品。假如意识不到这点,那抠细节对于欣赏影片并无帮助,反而可能有害,就可能走入“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误区,则欣赏品味电影的快乐也会变成肢解电影的纠结。
---------囚----------
其实电影的解读充满了各种主观性,每个人从同一部电影中,能看到什么,理解到什么,与他本身的各方面文化素养和知识积累关系很大。即便是同样的文化水平,但两个人要是兴趣,知识面不一样,则对同一个镜头,故事理解起来也可能各有差异。因此,电影的解读是很难说有什么统一的标准答案的。
我这段“废话”跟刚才提到的问题有什么联系呢?个人认为,对于《大红灯笼高高挂》这样的影片来说,没什么东西是可以用“自然如此”,“导演未必有意为之”去解释的。张艺谋导演已经通过他过去的诸多影片,展现了他在某些方面的才华和天赋,比如对色彩运用,镜头处理,场景设计这方面,可以说相当有想法和敏锐的艺术感。所以,在影片当中,有什么东西进入镜头,有什么东西是不必要的,挑哪个时间用哪个个角度,甚至只是光影明暗,都是一个有足够才华的导演可能用于创作的表达手段。也许我们不一定能完全明白创作者的全部意图,但也不能轻易否定。
四时变化,季候风景,都是自然存在的,但能说因为自然存在,它们就不代表什么了吗?当然不是。导演用四季的不同色彩,去反映剧情的起伏路宏,去反映角色心理的变动和气氛的变化,在这种情况下,这些原本无意识的自然的景象和色彩,已经成为导演的表达工具而带上了不同的寓意。就象本片中的冬季,封了灯的四院庭落死寂肃杀,不光只是院子里的景象,那些黑灯笼,黑布幔造成这样的氛围,如果没有覆盖着整个屋檐的白雪与屋檐下阴暗的环境构成黑白对比,那这种绝望和死亡气息就会削弱不少。所以,季节和气候是巧合出现的吗?当然不是。
---------隆里个隆,隆里个隆,隆里个隆里隆个里个隆----------
包括影片出现的季节中唯独没有春季。也是意味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