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视线里还是一片昏暗。从眼角慢慢嵌入橘红色的光。我感觉到地面的冰冷。还有身体下面流淌着的一大片液体,我知道这是我的血。可我感觉不到疼。也找不到伤口。血液和地面的冰凉麻木了我的痛觉。我确认了一下周围的环境,没错,我躺在狭窄得让身体无法摊开的浴室。根据地上的血痕,我知道自己是晕倒后被拖进来的。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但我确信现在他已经把浴室门上了锁。——他想杀死我,却不是让我一命呜呼干干脆脆地死。而是让我的鲜血从体内一点一滴地向外淌尽将我折磨死。好残忍的手法!他一定是个职业杀手。是的,一个像我一样的职业杀手。
我开始寻找并检查伤口,它不是很大。这意味着我还有一点点时间不会死,不会离开这个世界。我开始思考如何度过这生命中最后的时刻。这个问题之前我也曾考虑过,但现在我却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事实:我被锁在一间狭小如鸟笼一般封闭的浴室;没有窗户,门是唯一的出口;而我还在流血,我无法动弹……看来这剩余的几分钟里我只能保持这样的状态等待死亡。好吧,我认了。我放弃了挣扎,没有了所有希望。我走到了绝路。
师父很早以前就告诫我做杀手只有两种选择——杀与被杀。杀与被杀,这是个问题。好在我现在这两种结果都尝到了,我已没有什么遗憾。这本该是我的下场,本该是我应得的报应。这才是一个杀手应有的死法。
好吧,我现在终于完全能够让自己冷静下来思考问题。不必再去动脑子想待会儿宵夜吃什么;不用去参加任何人的应酬,也不必给他们装出一副掩盖着痛苦疲倦的虚伪笑脸;不用再去替别人收保护费;不用再去听从别人的命令杀人……是的,这个夜晚属于我自己。今晚我可以给自己放一个假不去杀人。你知道么?杀手本是没有假期的。或者说,他的假期便是死期。
那么,剩下这点自由的时间我该去想些什么?我能看到自己生命的沙漏中只剩下顽固的数得着的几颗沙砾在做最后的挣扎;看到死神带着诡异而邪恶的微笑向我招手。头顶灯泡里发出的光芒越来越颓靡,我的身体也愈来愈变得冰冷。
我是怎么被别人从背后开了一枪的?我太大意了,由于经验而对自己的直觉太过自信。如果刚才的我晚下床几分钟,如果我没有着急地去上厕所,如果我从厕所回来没有去接那个陌生人的电话,如果我没有习惯地踱步到窗前去给自己心爱的那盆植物浇水……如果我不是个杀手……也许那颗子弹就根本不会从外面打碎玻璃窗飞进来射中我。一切都只是巧合,还是命中注定?他是不是个狙击手,一直都隐藏在对面的阁楼没日没夜地等待这个猎捕的时机?他对我的生活习惯一清二楚,可我却对他一无所知。他到底长什么模样?叫什么名字?收了谁的钱又替谁工作?我真的猜不出来。我的仇人实在太多了。我一生杀人无数,基本每次只看过被害者一次面孔,现在我脑海里一个印象也没了。但我可以猜出来他们如今深陷地狱里看我时的表情。他们的心里也一定饱含着对我的诅咒和怨恨。
这没关系,我无所畏惧。我杀的也都是我觉得该死的人。他们或污吏,或奸商,或罪犯,或盗贼。即便如此,杀他们之前我偶尔也会做一遍冷静的判断。我会想这个人值不值得我杀,那些钞票值不值得去取条他的狗命。我会了解他的背景,他的家庭,他的习惯,从中分析出他的性格。如果他真的有存在的价值,好吧,这很简单。我会给他寄去很多封恐吓信告诉他有人想买杀手杀他,想保住性命就付更多的钱,并且还能向他保证除掉那个想杀死他的人。我不是伟大如上帝,也做不了审判生死的权利。但我可以给他们机会选择。我只是一个杀手,说白了只是一个靠杀人来混口饭吃的商人,我看重的还是生意和钱。谁给的钱多我就替谁工作。这一点我很现实。
其实,师父很早以前就告诉我说,做一个会用枪的人容易,可做一个杀手难。现在我或许能够明白他说的话。那不仅仅是一种肉体的折磨,更是对自己内心无情的摧残。因为我每杀一个人前,都要反复先杀一次自己。我必须让自己从那个正常普通的躯壳中爬出来,再慢慢把内心压抑的仇恨和罪恶掏出来并让它们升华。只有让我的心变得冷彻如冰,让我的表情变得麻木冷漠,才能真正变成一个杀手。就像一匹狼人每当月圆之夜来临之时便会脱去人类的外皮让自己变成嗜血的恶魔。这是一种质的蜕变,必须足够的彻底。因为一旦你在暗杀的过程中显露了同情,最后死了的那个人很可能就是自己。
难道我的生命中除了杀人就没有别的生活么?爱情、事业、友谊、家庭,连这些普通人都能拥有却不知道珍惜的基本权利我难道都无权享受?从我有记忆开始,我身边最亲的人就只是一个和我一样沉默冷酷只会教我用枪的师父。难道我跟他都没有自己的父母?我曾经渴望拥有那一切,渴望寻找到自己的家然后当面质问我的父母当初抛弃我的原因……许多时候我厌倦了杀人,厌倦了我曾经心爱的枪支,厌倦了曾经让我异常兴奋的别人的鲜血。许多次我想到要放弃,像电影里那些江湖侠客从此退隐树林深处过上与世无争般逍遥的生活。哪怕只找一份普通打杂的生活就够了。可是我尝试后许多次才发现,原来最朴实最平淡的工作做起来也是艰难的。每次进入一家公司之前填那张薄薄的履历表时,我都变得茫然无措。我会干些什么呢?我该在原职业那一栏上填什么呢?杀手么?
我一生除了枪械几乎没摸过别的东西:电脑鼠标、键盘、记账簿、钢笔、餐具、碗勺、女人水润的双手……抛开与杀手有关的事物,我的智商就像一个刚从幼稚园毕业的小学生。我就像一个活在远古时代的猿人。现实里一切可怕的科技和复杂的社会关系让我瞠目结舌,敬而远之。
有时,我会去一些地下俱乐部看那些地下摔跤手的肉搏表演。可你分明能看得清楚,站在那擂台上的已不是人,而是一块块注满激素和抗生素的人体沙袋。那是另一种肉体的交易。用自己或真或假的伤口、惨叫、呻吟换取台下那些观众疯狂的喝彩、尖叫、满足。每次我看到台上那些摔跤手脸上宣泄出来的惯有的骄傲时,又都能同时在他们身上清楚地发现新的伤痕。那里渗着活生生的鲜血,让台下的人看到显得兴奋异常。可我早已对此麻木,甚至觉得恶心得要吐。有时,我又觉得自己连那些摔跤手都不如。毕竟他们精彩卖力的表演能换来别人的喝彩,站在台上是绝对的主角和台下人狂热喊出的“英雄”。可我只是一个寂寞的杀手。始终只能与自己的影子相随,深夜里也只得归息到自己拥挤杂乱的狗窝,静静享受一个人孤独的狂欢。
找工作、谈恋爱、交朋友这些经历最终没有换来我想要的平凡和宁静,反而更一次次坚定了我做杀手的决心。我读懂了这现实的残酷。我受够了某些上班族的傲慢、偏见和欺辱。命中注定我只能做一个杀手,那我就不再动摇地做下去。
其实有时待业在家,我也会偷偷悠闲一把。冲一杯咖啡,看一部电影……找一找人生的乐趣。我喜欢让·雷诺主演的《这个杀手不太冷》那部电影。每看一次,我都能从中找到自己的影子:孤独,冷静,沉默,压抑,渴望……
我也很喜欢电影里面让·雷诺养的那盆植物。也许这个世界不会有谁喜欢杀手,也不会愿意和杀手做朋友,可至少植物不会拒绝。只要有水,有阳光,有空气,它就能长久健康地生长,就是这么简单。有时我会想,有植物的地方总会有阳光,有阳光的地方就会有阴影。我不知道自己更像是那株植物,还是更属于那块阴影。总之,我也像他们一样,都离不开那点阳光。
再一次苏醒,我仍毫无生气地摊在地板上,像一堆烂泥。我能看到地上血液倒映出自己奄奄一息的样子,也能感觉得到那摊血液正在凝固。我的身体已丝毫没有温度,并已经开始僵硬。一切,我的一切将在不久终结。也许我的尸体到了明天早上才会有人发现,也许是中午,也或许等到它腐烂发臭都无人过问……警察更应该感到庆幸,一个杀手终于死了。那么多真相不明的案件都可以嫁祸给这个不会有人注意的死人身上。于是他们办公室的墙上又可以多几面锦旗,或是让自己身上多几枚勋章。
我露出了僵硬的微笑。也许是身体感到了痛苦。突然它好像痉挛似的抽动了几下。之后我闭上了眼。再也不知道以后的事。
{完}